庄引鹤品了品。
也不知道为何,他从这人执拗的背影上,居然咂摸出了一丝虔诚。
虔诚?有意思。
等爬到地方的时候,阿七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颤抖着伸出已经脱力的左手,又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血污,因此只敢小心的拽住那人衣衫的一角,哀哀的祈求:“大人,求您垂怜……”
庄引鹤垂首,看着少年的手指在自己衣服上留下的那一抹不起眼的锈红,没搭腔。
阿七就这么轻轻地拽着衣角,不敢再求了,但是也没放开。
许久后,一柄冰凉的烟枪伸了过来,把他的脸别了起来。
阿七这会头晕眼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配合着尽力仰起脸,吃力的调整出一个温驯的表情。
于是一双墨色的眸子,就这么撞到了庄引鹤的眼中。
这孩子眼睛真黑。
这是阿七留给庄引鹤的第一个印象。
庄引鹤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小奴隶的眉眼,点点头,满意了:“江公公,就这个吧。”
江充闻言,先是低头,掏了一个小锡盒出来。打开之后,里面铺满了一层黄褐色的烟丝。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压低腰,满脸堆笑的把庄引鹤手里的烟枪点着了:“承蒙公爷不弃,能看上这东西,实在是他的福气。”
庄引鹤端着烟杆,衬着烟草燃烧时微弱的光亮,看不清表情。
他没吸,也没搭腔。
“只是他这血糊糊的,实在是不成样子。”江充身子福的极低,语气诚恳,但是话里话外都没有要跟庄引鹤商量的意思,“奴才今儿把他收拾收拾,里外都洗干净了,明天亲自给国公爷送到府上去,您看成吗?”
庄引鹤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问:“江公公,可若是孤就喜欢玩这种脏兮兮的,怎么办呢?”
“哎呦可使不得,”江充一张老脸缩的像个树皮,横七竖八的皱纹把那个谄媚的笑容都给挤没了,不难看出他是真着急,“国公爷的身子多金贵啊,这要是万一因为这玩意病了,老奴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例行的奉承结束后,江充这才话锋一转:“更何况,这掖庭奴隶多,光是这奴隶们的名册都山似的那么高。国公爷今儿要是想带他走,他的身契也暂时送不过来,这腌臜地方也实在不敢让国公爷久待。不如奴才明个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国公爷到时候是想要干净的还是脏的,都没人敢多嘴置喙一句。”
掖庭的奴隶,没有身契是出不了掖庭大门的。
庄引鹤明白,自己今天是别想把这小东西带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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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送国公爷。”
燕文公府的林管家接过轮椅,推着庄引鹤往车驾走去。
等他妥帖的把庄引鹤安置到马车上,才敢压低声音问:“人没带出来?”
庄引鹤点了点头,寻了一个小铜钵,把江充刚刚给他填满了他却没抽一口的烟丝全磕了出来:“那老东西在御前伺候了那么多年,虽说贪了点,但不傻。这件事估计他要查个底朝天,才敢放心的把人给我送去。”
林管家把新的烟丝填好点了,递到庄引鹤手里:“那小公子的身份……”
“应该不妨事。”庄引鹤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有些呛人的清苦烟味,让他清醒了不少,“江充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掖庭里的奴隶名册怕是都要堆不下了,几年前的烂账都过了几手人了,应该查不出来,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庄引鹤把车帘打开,散了散马车里的味道,继续吩咐:“明天别让哑巴出去采药了,让他在国公府里呆着,这孩子明天来了之后只怕没几口气让人折腾了,药让他提前备好。”
林管家低低应了声“是”。
庄引鹤猜的不错,江充前脚送走了这尊瘟神,后脚就亲自去查了。
半个时辰后,两个册子摆在了江充案头。
“怎么是两份?”江充随便拿起来了一个开始看。
递送卷宗的小太监垂首答道:“回公公,有一份是那个奴才的,还有一份是他兄长的。”
“兄长?”江充纳闷了,掖庭的奴隶,要不就是罚过来的罪人,要不就是掖庭里奴隶生的,别说兄长了,亲生爹娘是谁可能都不知道。
“这人也死了好些年了,”小太监指了指第一份册子,“之所以递送上来,是因为他当年……也是被燕文公弄死的。”
江充细细的看了看手里的两份文书,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虽说兄弟俩都是被燕文公挑走了,但是没准是因为人家就好这一口呢?
且这个奴才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坟头草怕是都几丈高了,这俩人能有什么干系。无非是长得像了些,能让燕文公琢磨出一点别的兴味来。
“烦请公公示下,这件事需要往上知会一声吗?”
“别多嘴多舌。”江充想了想之后觉得,这事大概就是燕文公心血来潮闹出来的,况且他本来不就想找个‘耐折腾’的吗,这小奴才受了那么一顿鞭子还能自荐枕席,也算是满足了他‘受了刑还能活蹦乱跳’的癖好。
江充算盘打得响得很,既然这事无伤大雅,那就万万不能再得罪燕文公了。这点小事还往上报,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嘛。
江充摸了摸下巴。
他既然有意讨好庄引鹤,那这个小奴隶几时送,怎么送,可就要好好做做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