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他拍了下脑门,“我这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毫无头绪,稀里糊涂的没注意。”
嘉宁心里酸起来,眼睛已经有些湿意。
两人之间,要说的话太多,可是一多起来,要从哪里说起,就成了一头雾水。
沉默片刻,张昌骏开口:“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嘉宁回答,放在腿上的双手互相掐了下,“……像是做了一场梦。”
张昌骏笑盈盈地看着她,偏了下头:“那小舅希望你的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嘉宁笑一笑:“小舅……”
“成绩怎么样?”他再次打断她。
嘉宁喉中一咽,老实回答:“还可以,读重点班。”
“那挺好的,我当年也读重点班。”他无不唏嘘地笑了下,“努力考个好大学,以后找个安稳工作,过安稳日子。”
嘉宁郑重点头。
两人又静下来,终于轮到嘉宁讲话:“你是……要走了吗?”
张昌骏沉沉地“嗯”了声,朝门外努努嘴:“你也瞧见了,已经开始显怀了,去北方躲躲。”
嘉宁低着头,咬咬唇:“追债的人……还在追?”
他闷闷地“嗯”一声,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不过,老家那帮亲戚的债,我还清楚了,高利贷利滚利滚出来的部分……”
他顿了下,咽嗓说:“怎么还?没办法还啊……”
“舅妈知道吗?”
张昌骏垂着眸,眼睫轻晃,无事可做更容易原形毕露,他干脆捏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给她倒上一杯,在升腾的热气中点点头。
“知道。”
嘉宁端杯子抿一口,有点烫,放下杯子再抬眸,却瞧他一口喝干了。
“小舅走了大运,遇上了你舅妈,她是个好女人。”他说,“她把自己的存款全部拿出来,帮小舅还清了私账,高利贷那群狗日的……”
这话戛然,他吐出口气,情绪有些忍不住:“我孤家寡人倒是无所谓,她穷苦日子也过惯了,但她家里还有个八旬老人相依为命,经不起催债人的折腾。”
“只能逃。”
半晌,嘉宁叹声气,声音苦涩微哑:“逃去北方就有用吗?”
“不知道。”张昌骏又倒一杯水喝,“走步看步。”
他抬头凝视她,只看见光洁的一片额头,上面坠着丝丝散发:真的长大了,就在眨眼间,模样像极了早已过世的姐姐,目光转瞬变得柔软:“小舅最后来见你一面,你以后的路要靠自己了。”
最后一顿饭?嘉宁不想吃这最后一顿饭,他们的生活明明才刚开始!
她慌张起来:“还欠了多少?有个准数吗?”
“说不清,那帮人挤牙膏一样,挤点是点,我往前的日子也过得云里雾里,没想过能完全摆脱,只想图个清静……”
嘉宁皱眉:“那去了北方以后呢?有着落了吗?”
张昌骏无奈一笑,摇摇头:“不过,这个世道饿不死有手有脚的人。”
“别再骗人。”嘉宁说。
张昌骏觑她一眼,不服道:“我哪里骗人了?”
话落,他又低声一笑:“小舅还是那句话,我骗人,遭报应的是我,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愧对我得到的报应。”
嘉宁眼睛和鼻尖更酸了,连带喉咙都堵起来,闷燥的苦夏带着暑气入了心,憋得人喘不过气。
可念头一闪,眼神转瞬变得镇定又决然,嘉宁擦掉眼泪站起身:“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张昌骏还没来得及发问,嘉宁转身跑走。
因为一直没有去办银行卡,她的微信绑定了阮嘉遇一张闲置的卡,可以转进转出,但卡不在她手里,无法取现。
她将存款金额截图,发给宋时清:现在能兑现去年的生日礼物吗?
——去年,宋时清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承诺:无论何时何地,无条件地满足她一个心愿。
这件事,也给了嘉宁启发。
对面很快回:怎么了?
嘉宁一边跑,一边打字:我把钱转给你,你给我现金。
宋时清:你要那么多现金做什么?
嘉宁喘声粗重,缓下脚步抬起脸,正好对上头顶直射而来的阳光,刺痛感蔓延,再收回视线,原本平静、祥和的街景变得纷乱、嘈杂。
别问。嘉宁这样回。
宋时清真的就不再问,十五分钟后,他取到现金打车过来,嘉宁已经在路边等他了。
什么话也没有,接过书包,她就开始奔跑,速度很快,很着急。
宋时清追上去。
没敢靠近,他看见她把自己的书包和他的书包一起,强硬地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头顶有不少白色发丝,眼尾拉着好几条细纹,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三人拉扯许久,嘉宁低下头,拽着男人的两条胳膊,忽然跪了下去。
男人狠狠僵住,他身边的女人也僵住。
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桌上饭菜还一口没吃,把两个书包都送出去后,嘉宁垂头走出来。
“没出什么事吧?”宋时清走过去,摸出纸巾递给她。
嘉宁摇了下头。
宋时清皱皱眉,思索片刻,还是问:“这么多钱……你哥知道吗?”
嘉宁脚步一顿,又摇了摇头。
宋时清抿起唇,不知道还能问些什么,又还能说些什么,要怎么做才能安慰到她,或者……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她?这些问题对未经世事的少年而言,无疑都是疑难杂症,太多的不知道,构成一个沉默又无能的他。
“书包里没有什么别的贵重物品吧?”刚才太着急,心一乱,脑子也就迟钝,嘉宁这才想起来问。
“没有。”宋时清说,“我另拿的包。”
“那就好,回头我把书包的钱转给你。”
“那个包本来就是要扔的,别给了。”
嘉宁没有跟他争。
两人并肩而行,到了小区门口,又分别。
宋时清依然什么也没问,人啊!总会有些难言之隐,宋时清知道,他只有守住了她的秘密,才能守住他俩的关系,而守住秘密最好的方式,不是缄口不言,而是从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