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三月,乾都冰雪初融,柔嫩新草如巨大的茵毯铺满了山丘与平地,零星散落的缤纷野花为这片生机盎然妆点。
卫玄云与潞姑坐在一处茶舍中歇脚,此地距离乾都已不远,远远地能瞧见若隐若现的望星楼的一角。
望星楼十年前于燕明帝的亲自主持下建成,坐落于乾都中心。初建之时,高达百丈,传言称,登楼而上,似能伸手揽明月、邀星辰,向下俯瞰,国都之旖旎风光尽收眼底。每逢上元佳节,皇帝便会于楼中设宴,与朝中大臣一同赏月,共享与民同乐之盛景。
但五年前,朝廷深陷内斗泥沼,各方势力倾轧,无暇他顾。边防之处,腐败丛生、守备松弛,致使北方胡人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竟兵临城下。彼时,燕朝处于危亡之际,在这紧急关头,常年驻扎在外,抵御西突厥的朔方节度使宇文蕴,率精锐之师及时驰援,力挽狂澜,击退胡人。
但望星楼遭火箭点燃,这座曾经象征着皇权无上威严与王朝繁荣昌盛的巍峨楼宇,就此毁于一旦。事后虽经修缮,却终究难复往昔那般雄伟壮丽。
玄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阳光明媚,清风徐徐,但她无暇享受此时的松快,她的心似乎泡在冰水,生不出一丝热气。
忽地,茶舍前的大道上,一行人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仿若一阵狂风卷过,扬起漫天尘沙。与此同时,少年少女们的嬉闹声也随之传来。不过眨眼间,他们便如流星般掠过茶舍。
大道上的路人躲避不及,便被紧随其后的豪奴狠狠抽了几鞭,一时间,哀嚎声此起彼伏。可这帮人却仿若未闻,毫不在意。待他们离去,只见地面上随意散落着豪奴们扔下的碎银。
路人们见此情景,虽满心愤懑,却也只能无奈认栽,赶忙捡起地上的碎银子,好歹不算白白吃亏。
“岂有此理!这可是天子脚下,竟如此放肆!这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子弟,简直辱人太甚!”
一个四方脸膛的健壮男子猛地一拍桌面,站起身来,满脸怒容,愤愤不平地说道。
“济川楚氏。”邻桌一位精瘦长脸的男子悠悠开口,不知何时,他手里已捏着一块碎银。见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自己,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些仆从脸上有黥印,上面刻着‘楚’字。在这乾都,能有这般大排场的,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如今在整个燕朝,谁人不知当朝宰相出自济川楚氏。此宰相手段铁血,扳倒了诸多政敌,历经明帝、灵帝、光帝三朝,堪称三朝元老。更何况,光帝还是由他一手扶持上位的。他门下门生众多,遍布朝野,族中更是人才辈出,不少人在朝中身居要职。
“况且这些碎银,足够寻常百姓半年的花销了。挨了几鞭,倒也不算太亏。用不着为他们义愤填膺。”
健壮男子听了这话,脸色一变,还没等他开口,同桌的男子便满脸轻蔑地说道:“照这么说,这位兄台是不是该把这碎银还给那些被打的人?你自己拿着又算怎么回事?”
精瘦男子面对众人的目光,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这钱见者有份,又没有明确的归属。”
遇到这般无耻之人,骂他都嫌脏了自己的嘴,那男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楚氏又怎样?难道他还想登基称帝不成?这般纵容族中子弟嚣张跋扈,我看他这个宰相也做不了多久了。”
此言一出,全场哄笑。男子继续道:“听闻宇文太尉素有统御之才,其治军堪称典范。行军途中,从不惊扰当地百姓,秋毫不犯,在都城周围安营,更是严整军纪,高悬禁令,如此看来,高下立判啊!”
精瘦长脸的男子却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碎银子揣进怀里,嘲讽道:“不见得吧。这太尉当年不过是个驻守边关的节度使,解了围城之急后,本应官复原职,可他却带着伏光营赖着不走了。他也并非什么清明的好官,这几日,他的事儿在京中可传得沸沸扬扬。”
立即有人好奇地追问:“什么事啊?”
在场的大多是从外地来乾都的,对京中的局势不太了解。
精瘦长脸的男子颇有优越感,举起一指道,“这宇文太尉的伏光营中,查出有军士暗中倒卖军需物资,谁知道他身上干不干净。”
说着,他斜眼瞟了瞟先前开口的两人,看他们腰间都别着一柄长剑,“你们来得不巧,正赶上这档子事儿。要是想投奔太尉门下,就在乾都再呆半个月吧,看看半月之后,伏光营还招不招人。不过,这乾都的柴米油盐可不便宜,租房子更是花费不菲,二位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子。”
虽说这男子说得在理,可那嘲讽的语气却让先前的两人气得满脸通红。“你!”
“对了,太尉手下皆是能人异士,二位还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这般羞辱,那位一开始仗义执言的男子哪里受得了,当即拔出长剑,要与他决斗。
燕朝崇尚武力,公卿大夫皆以佩戴长剑为男子英气的象征。在民间,以武会友、以武决斗之事亦是屡见不鲜。
可那精瘦男子哪里是对手,见势不妙,当即便要跑。
潞姑听到这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眼那位嘴上不饶人的男子,只见他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青紫。显然,虽没动刀,可这一顿打还是没能逃过。
潞姑转过头,却见玄云正专注地注视着对面的山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三三两两的少年少女,身着朴素的布衣,在春日的暖阳下悠然行走,有说有笑。
再看玄云,一身男装打扮,脸部白皙如玉的肌肤经了易容后被隐去,却留下右侧半边脸上那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疤,更衬得她深沉而沉默。潞姑心中一阵酸涩,自玄云十二岁之后,便再未如此自在过,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艰难挣扎。
“今年乾都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些。”潞姑轻声叹息,“阿云,现在还有机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