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赐我自尽,你若不去,这圣旨你此刻便拿回去。”
那内侍心中一凌,若交不了差,那恐怕这白绫是要给自己留着了。
他左右一合计,执着拂尘躬身赔笑道,
“千岁您说的哪里话,”
“有什么差事,您尽管吩咐奴才。”
沈曦岚默然许久,下一刻,却从胸前掏出一个贴身戴着的吊坠来,他低头摩挲着那个吊坠,良久,才开口,一字一句,却犹如叹息一般,很快便被吹入殿内的冷风吹散,
“你去问问他,”
“这十多年来,他待我,可曾有过一瞬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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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霜殿。
那传旨内侍到时,殿外却遇到了黄院判,眼下他被飞霜殿侍卫长拦在外头,进不得殿门,正急得跳脚。
“这位内官!这位内官!本官有紧急大事求见陛下!劳您传话!”
然而,宫中内侍一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这是飞霜殿的事情。
“内官!内官!”
那传旨内侍充耳不闻,端着袖子低着头,趋步快速走过。
飞霜殿后,茶室。
茶香袅袅。
钦天监来报,荧惑扰月之象渐弱,特来给陛下娘娘道喜。
而此时梅贵妃果然已经大好,今日便能下得床来。
赵衍川却只点了点头,
“知道了。”
便挥手让人下去。
那钦天监有些迟疑地望了眼梅贵妃,按理,本应有赏赐才对…他不由有些惶恐…梅贵妃微微颔首,示意他先下去。
那钦天监只得伏身行礼,倒退着出去了。
梅贵妃换上笑脸,柔若无骨地攀上赵衍川,
她伸出一指柔荑,指着一旁的漆盘,
“陛下,您帮紫儿瞧瞧嘛,”
“尚衣局今儿个早上送来了皇贵妃的凤袍,您倒是瞧瞧,紫儿穿上好不好看嘛。”
赵衍川显然心事重重,他闻言勉强回过神来,瞥了一眼那正红色的曳地九天凤袍,笑了笑,轻握住梅紫洛搭在他胸口的手,
“紫儿穿,自然是好看的。“
不知为何,从早上派人去传旨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满脑子浮现的,竟全是那人往昔的一颦一笑。而心口,更是一直断断续续地隐隐作痛。
不…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心中疑惑。
他分明,只是做了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情,斩草,必须除根,这是他自小便被传授的帝王之术。可是,为什么…他还会这么心痛呢…
他皱眉复又陷入沉思。
梅贵妃有些不满地娇嗔了一声。
这时候,传旨内侍却进来了。
“陛下。”
他躬身行礼。
赵衍川认出这是派去长生殿宣旨的内侍,
忙问道,
“何事?”
那内侍嗫喏着,吞吞吐吐,
“是废后…强逼着…奴才…”
“给您…传句话…”
赵衍川心中急切不耐,
“他可曾说了什么?”
那内侍悄悄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梅贵妃,咽了口唾沫,犹豫着,
“废后问您…这么多年来……待他可曾…可曾有过……真心……”
说到最后,话音已是微不可察。
那内侍垂下头去,噗通跪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赵衍川却是痴了,他愣愣地坐在那里,脑海里反反复复充斥着的,都是那一句话,
可曾有过真心…可曾有过…真心吗…
不知怎么,眼前却分明映出那人苍白的笑靥,那人坐在床边守了自己一夜,终于待自己醒来后,分明早已疲惫至极却强撑着笑,低头细细吹凉了勺子里的碧粳粥,再小心翼翼地递到自己唇边……
心,痛得几乎要炸裂…
他弯下身去,死死按上心口。
“陛下!”
梅贵妃惊呼。
下一刻,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拿铜勺舀了一勺刚刚煮好的茶,悄悄用护甲扎破指间,一滴鲜血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滴入茶碗,在茶汤中绽开一朵血花,又很快消散在碧色茶汤中,无影无踪。
她端起茶碗,
“陛下,快用些茶吧。”
赵衍川就着她的手用了一些,
良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睁开双眼,那眼中复又一片清明,
他凝视着梅紫落娇艳如花的面庞,此刻因为担忧,两颊已挂上泪痕,
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告诉他,
他爱的是紫儿,今生都不能背叛她。
他伸手,为她轻轻拭去两边泪痕,抚摩着她的脸颊,笑道,
“朕无事的,紫儿莫要担忧。”
梅紫落这才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一双美目如怨如诉地凝望着赵衍川。
赵衍川望向那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内侍,再开口时,已冷若霜雪,
“你去告诉沈氏,朕爱过的,唯有梅贵妃。”
“朕与他,过往种种,不过云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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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那内侍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赵衍川的话。
“千岁,您可愿意上路了?”
那内侍料得皇帝对他再无半分情意,语气上已是鄙夷不耐至极。
沈曦岚听完,瘫坐在地上,只愣愣地望着飞霜殿方向,却是不发一语。
岫青已然泣不成声,
“公子……”
良久,沈曦岚却是突兀地惨笑起来,一直笑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他抑制不住般,
“可叹……可叹我这一生…到头来,竟是一场笑话…哈哈哈哈…”
笑得他终是,泪流满面。
他深深闭上了眼。
半天,他才缓缓止住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额头已俱是疼出的冷汗。
他冷冷瞥了一眼那内侍捧着的漆盘,伸手一把扯了白绫过来。
满屋子的奴才皆跪伏下来。
岫青被两个内侍死死拖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曦岚一手拖着白绫,那瘦削的身形摇晃着,却仍然坚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用力一抛,转眼便将白绫挂上了房梁。
这厢,立即有内侍过来,将垂下的两条白绫系成死结,临了还用力扯了扯,确保死结绝无散开的可能,这才冲那传旨太监点了点头。他向沈曦岚行了个礼,复又跪伏回去。
“公子!公子!”
岫青拼命摇着头,
声泪俱下。
沈曦岚面无表情,琉璃一般的双眸中无悲无喜,只余一片空洞。
他抬腿,单手撑着膝盖,蹬上了绣凳。
垂在他眼前的,是柔软的素白。
他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抓住那两边垂下的白绫,那段纤长洁白的脖颈,缓缓靠近那可怕的圈中,仿佛下一刻就将被无情折断。
“恭送皇后千岁上路!”
满屋子奴才皆恭顺伏地,无人敢抬头去看。
沈曦岚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双脚一用力,
绣凳“哐”地翻倒在一侧。
那颀长的身形悬挂在房梁上,摇摇晃晃,倒影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如一只濒死的绝望的蝶。
昆仑,下一生,只愿你我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