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姜堇乘公交去了臭水河畔。
她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回到这里。然而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当一抹淡泊的晨曦透过赃污的窗帘透进来,姜堇闻见空气里略带腥气的潮湿气息。
她仍是觉得分外熟悉。
下了车,正是天色将明的时分,身后的城中村闹嚷起来,买鸡买饿的,吃包子吃面条的。
姜堇略一犹豫,掀开泛黄发硬的塑料帘,钻进她曾经打工的小超市。
戴发卷的老板娘只瞥她一眼,就继续抱着手臂骂柜台里值班的小姑娘:“他要钱你就给他啊?”
小姑娘分外委屈:“他是老板……”
老板娘涂丹蔻的肥硕手指猛在玻璃柜台一砸:“这超市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那么听他的干嘛?你是不是跟他有一腿?装文静的小骚货,还指望他休了老娘给你扶正是吧?”
一张红钞被轻轻拍到桌面。
老板娘和小姑娘同时抬头。
姜堇戴着鸭舌帽蒙着口罩,看上去只是个衣着低调的成年女人。
老板娘睨那张红钞一眼:“你买什么?”
“买清静。”姜堇将鸭舌帽摘下来。
她清冷的眉眼露出来,老板娘瞟一眼,拾起柜台上的红钞晃晃:“那我可收了。”
转身便走。
竟没有认出她来。
“哎。”姜堇叫住她,缓缓摘下口罩:“我还想买点东西。”
老板娘指指柜台里的小姑娘:“找她买,她是这里打工的。”
“就找你买。”姜堇又掏出一张红钞。
“买什么?”
“你的时间。”姜堇虚虚一点小姑娘:“我带她出去一天。”
“你是她姐啊?”
“不是。”
“随便随便。”老板娘走进柜台拉起小姑娘来:“走走走。”
自己从柜台桌肚里掏出袋散装瓜子来,肥硕的手指一颗颗往嘴里塞。
姜堇转会到货架边,拿了两盒麻辣牛肉泡面,递给小姑娘:“泡了。”
又指指柜台里的烟:“拿包红旗渠。”
另付现钞结账。
“哎……”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老板娘终于叫住她,盯住她那张清冷却瑰丽的面庞:“你……”
姜堇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她。
她却忽地笑了,抓起一把瓜子,门牙明显有两个常年嗑瓜子留下的缺:“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有没有想过去城中村的那家按摩店找机会?薪水很高的,还有小费。”
姜堇终于忍不住露出嫌恶神色,径直叫一旁端着两碗泡面的小姑娘:“走吧。”
她厌烦地掀开那泛黄塑料帘,近十年前她离开时挂的就是这一张,她记得左边被烟头烫出的那个小洞,和右边染上的一点油漆赃污。
小姑娘跟在她身后怯怯地叫:“姐姐。”
姜堇回头。
“去哪啊?”
“吃早饭。”姜堇道。
她领着小姑娘去了臭水河畔。
迎着淡金晨光,她神色有一秒怔忪。她的船早已被她亲手割断绳索放走了,她本以为会看到陈列住过的那条破船,想不到河畔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曾经小腿长的蒿草,因久无人打理,蹿得更高了,来到及腰的高度。
河面的飘萍更厚,泥泞里满是垃圾,即便晨光如滤镜般铺一层晕光的浅金,这景象也没变得好看起来。
只有久居于此的人才能习惯泛腥气的淡淡臭味。
姜堇却指指河畔干净的草甸,叫小姑娘一同坐下。小姑娘悄悄瞟姜堇,她反扣着鸭舌帽,埋头大口吃泡椒牛肉面的姿态似丝毫不怕辣。
可她未见得真的不怕辣。察觉到小姑娘视线,她看过来的时候,腮帮子鼓鼓,鼻头和唇瓣被辣出一点红:“看我做什么?还不吃。”
小姑娘赶紧埋头吃面。
挑了一口进嘴,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口味?”
“什么?”
“泡椒牛肉味。”小姑娘托举一下纸盒:“你都没问我,就给我也拿了这口味。”
姜堇将吃空的纸盒放到腿边,抬起鸭舌帽,扬手往后抚一把柔顺的长发:“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喜欢吃辣。”
辣是一种痛觉,让逼仄的生活不至趋于麻木。
“嗯?”小姑娘没听懂。
“没什么,吃吧。”姜堇笑一笑。
“你要我陪你去做什么?”小姑娘想了想:“你是要请向导吗?这里只有一片城中村,没什么好逛的。”
“那除了这里呢?”
“除了这里?”小姑娘明显一怔:“我就不知道了。”
姜堇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一叠红钞,数了其中十张递她。
小姑娘吓一跳:“违法乱纪的事我不做的。”
姜堇将钱塞她手里:“只是让你去打辆车,让司机随便开,开到最远的地方再绕回来。”
“什么叫随便开?”小姑娘不解:“我要去哪里?”
“哪里都行。”姜堇耸耸肩:“去看高楼大厦,去看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去看那些拎着电脑包踩着高跟鞋走过的职业女性……都行。”
小姑娘犹疑着:“我看那些干嘛?”
“看到那些,你才想离开这里。”姜堇道:“去吧。”
小姑娘拿着钱跑开去,回眸,见姜堇还盘腿坐在河畔,迎着朝阳。
“你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气问。
姜堇回过头来。
“你不方便说?”小姑娘:“那我告诉你,我叫……”
“名字不重要。”姜堇打断她,薄雾晨曦飘染至她白皙瑰丽的面庞上:“名字不重要,你是谁才比较重要。”
姜堇在河畔坐了许久,起身回家。
保姆阿姨见她拖出根本没拆开的行李箱,一愣:“这就要走啊?”
姜堇笑道:“国外的工作人手少,不好请假。”
保姆阿姨只道她在外贸公司工作:“那你注意身体啊。”
姜堇叩一叩白柳絮的房门:“我走了。”
“走吧走吧。”白柳絮对着镜子在练戏曲指法:“记得帮我问问你男朋友,他什么时候来看我?”
姜堇忍不住挑唇:“你就那么喜欢他?”
“喜欢啊。”白柳絮毫不犹豫点头:“他认识我女儿呢,他说他们是同学。”
姜堇一愣。
“你知道他昨晚告诉我什么?”白柳絮喃喃道:“他说,他找到我女儿啦。我的阿堇现在很好,就是不方便来看我。说她现在很能吃饭,不过人还是瘦,他说他想把她喂胖一点,煮面条给她吃……”
姜堇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手贴着门框,拇指轻轻摩挲着。
她终于知道陈列那般寡言的人,昨晚说了什么能令白柳絮发笑。
她登上返回非洲的航班。
她们前往援助的村寨位于草原腹地,非得她服务的国际组织派车来接。
姜堇拖着行李下车时,正值傍晚,草原上的夕阳是一种瑰旖的橘粉,油画棒般涂染了半片天空。
陈列和几个男人在草垛边劈柴。
夏天快要过去了,入夜需要大量的篝火。陈列是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穿着黑T,在一派浪漫主义的夕色中显得冷冽而醒目。
扬起斧头的时候,手臂的肌肉偾张,拉出利落的腰线。
姜堇看到好几个年轻姑娘在悄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