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不是陆定远想象中的样子。曾经的忧郁一扫而光,被深深压抑着的生气完全释放。
她的眉毛,她的笑眼,她的朱唇,她的发梢,她的罩衫,她的裙摆,她裙摆上的流苏,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陆定远从没见过,但他居然在她的身上同时看见了草木随遇而安的任自生长,动物横冲直撞的自由奔腾,以及没有人见过但是所有人都愿意虔诚跪拜的神女悲悯的眼泪。
沈初霁在旋转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即便他穿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长衫,但她就是能认出他来。
两根粗辫子在一瞬间落下,安静地垂在胸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一步步向她靠近。
“你出师了,踢球去吧。”沈初霁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把顾梓桐支开,等待着陆定远靠近,却又按耐不住急一步缓一步向他走去。
即使泛着泪光,也能看出陆定远眼神中的惊讶,他想快步跑过去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又害怕那真的是幻觉,只要自己跑过去,那幻影就会消失,所以只能像迟暮的老人一样迈着步子走过去。
他伸手去触摸,因为远离战场而渐渐软化的茧子触碰到她的亚麻罩衫,颤抖的双手从她的胸前向上,滑过肩膀,然后顺着手臂向下,直到握住那双散发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手,他才确信,这不是幻觉。
“你一直在这?”
“我一直在这。”
陆定远听到答案才让眼泪流出眼眶,惊讶变成狂喜和庆幸,但他还是重复着:“你一直在这,”重复着:“你一直在这。”他又一次抓紧那双手,喜极而泣转而变成嚎啕。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陆定远的哭声吓到了,停止了一切动作和声响呆滞在原地,看着那对久别重逢的......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沈初霁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过去。
陆定远的头靠在沈初霁的肩上,就像在上海的那间公寓里她埋在他的怀里痛哭一样。涕泪横流时他觉得心口一阵疼痛,不得不放开右手捂着曾经的伤口处。
沈初霁见他呼吸急促,哭声也断断续续,便慌了神,半蹲下来,“你的伤还没好吗?”
陆定远抬头看她,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去了长城战场,我也知道你受了重伤,连指挥部都让人给炸了。”
陆定远自嘲:“出师未捷,丢死人了,所以才逃到这来。没想到瞎猫撞上死耗子,在这遇见你了。”
沈初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伸手为他擦拭眼泪,“为人夫了,怎么还哭成这个样子?”
“那你呢,你变成大人了吗?”陆定远笑不出来,他语气冰冷,眼神凌厉,一点一点逼近她,“也是,你的眼泪早在上辈子就流干了,你对我一向残忍,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你还活着。”
沈初霁被他逼着向后仰,最后不得不用手撑地以支撑身体,可陆定远仍然在靠近她。她像是突然做了决定,支撑身体的右手从后面环绕他的脖子,动物捕食一样吻上他的嘴唇。
陆定远下意识地推开,却在看见沈初霁眼里的决绝之后重新咬住她柔软绵密如奶油的朱唇。如果算上前世他独活的十年,这应该是时隔三十三年的又一次唇齿相依。今日无雨,也没有小提琴独奏,但他们好像都回到了那一场大雨中,长久的拥吻让他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沈初霁全身发软,只觉得天旋地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向她的身体里突进。如果不是陆定远抱着,她大概已经倒下去了。当一滴没有人看见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的时候,她用尽仅剩的力气和仅存的理智咬破了他的下唇。
陆定远呻吟一声,睁开眼睛时沈初霁已经泪流满面。
“我们不该再见的。”
“为什么?”
“你还是当我死了吧。”
沈初霁就这样泪水挂了满脸仓皇而逃,但是陆定远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毫不犹豫地追上去了。
在舞会上看到她穿着天青色裙子与林家航跳舞的时候他犹豫过;在上海守在她对面而不去敲开她的房门的时候他犹豫过;在丹城山用军刀挑破她的衣服的时候他犹豫过;在指挥室把狙击枪交给她的时候他犹豫过。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半分迟疑,抓住了她的胳膊。
但是他的挽留终究还是没能脱口而出,他只能问她:“是因为你的父母吗?”
陆定远指的是他那个从未叫过一声父亲的督军杀了她的父母。就算他再不承认他的父亲,他终究姓陆,终究是一个军阀的儿子。
“不是。”
沈初霁刺杀督军,从来没有因为陆定远犹豫过一丝一毫,也从来没有把上一代的恩怨算在陆定远头上。
陆定远瞥见自己手腕上的花线绳,松开了沈初霁的胳膊,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他的眼中。或许这一次真的是永别。
不是杀父之仇,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