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其实无心经商。十几岁时母亲从上海寄钱给他,他揣着那些怎么也花不完的银元,在跑马场、赌桌上、戏楼前、舞厅里和饭馆酒肆、秦楼楚馆留下他一掷千金的肆意而豪放的笑声之后,就觉得并州城所有的东西都索然无味了。
他从银行里取出所有的钱,装在一个大布袋子里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在并州城最繁华的街上,金条和银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让路上的人频频回头,好像他们已经透过那袋子看见了里面黄澄澄白花花的东西。陆定远毫不在意路人投来的艳羡的目光,迈着野心家矫健的步伐走到财政厅厅长王寿昌的办公室。
“我想请你做我的私人顾问。”说着,陆定远从袋子里掏出十捆用红纸包着的银元放在办公桌上。
“五少爷,我是你父亲的财政厅长。”王寿昌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看小孩子过家家的笑脸看着他。陆定远越严肃,他就越觉得陆定远是一个叛逆的毛头小子。
“我叫陆定远,表字长风,”这意思就是不想被称作“五少爷”,“我要你拿这一袋子钱,投资也好,办厂也行,赚钱挺好,赔钱也罢,就是不要让它烂在银行里。”
王寿昌一下子收起了轻蔑地神色而严肃起来,但是陆定远接下来说的话才更让他惊讶。
“我不知道这些钱能生多少钱,也不知道我能赚多少钱,但是我知道并州城各行各业的工人伙计该赚多少钱。先生是并州城里为数不多关心经济民生的好官,我相信先生能为这些钱找到好去处。”
陆定远两句话就挑明了他不为赚钱的目的,更暗示了不管公司高层往自己口袋里揽多少钱都不能盘剥普通工人的原则。王寿昌俯视着办公桌那头的陆定远,扣好他那身浅灰色中山装上的风纪扣,伸出右手来,说道:“先生高义,我替并州百姓感谢您的慷慨解囊。”
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称“先生”虽然很不合适,但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陆定远跟省政府办公楼那些人相比,完全撑得起这声“先生”。
就在刚刚,王寿昌交给督军一份削减军费、改善经济、重视民生的报告被督军驳回,他去总司令部讨要说法,却被晾在督军会客室,看了一上午身穿灰蓝色军装的人进进出出。
陆定远也伸出右手握住王寿昌的右手,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说:“我不是慈善家,我只想做一个与陆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商人。”
王寿昌确实是一个称职的私人顾问。他用陆定远的钱投资办厂,既兴办实业,也炒作股票。面粉厂、棉纱厂、桐油厂还有煤矿、医院,百货公司,交通运输,陆定远很快就成了并州各个商会里面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寿昌还以这些公司的名义时常做些慈善,炒股赚来的钱则拿去建了保育院、乡村小学等等。
但是王寿昌却不是一个政绩显著的财政厅长。他提出的各项发展经济的提案总是被议会驳回。省政府的办公楼里是个人都知道这是督军的授意,没有什么比军队建设更重要。他在一次会议结束后愤然起身,指着会议桌上的大小官员骂到:“短视的兵痞、野蛮的土匪,狭隘的政客,闭目塞听,乌合之众!”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并州城。
陆定远在广德楼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信封,那上面写着“陆长风亲启”。信封里的信言简意赅,“某无才无德,无力挽并州经济于狂澜,亦愧对贤弟之信任,今已辞去财政厅长之职,欲回乡归农,再不问世事,私人顾问一职,还请贤弟另请高明。”
广德楼的老板躬身立在一旁,见陆定远神情黯淡,小心翼翼地询问:“今日春晖班排了新戏,东家要不要听听?”
陆定远答非所问:“我的管仲走了,以后你想请名角,我可给不起钱了。”
王寿昌离开后,陆定远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令他满意的朋友可以帮他打理生意,直到罗夕宸的出现。
就连罗夕宸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个经商的天才。她很快熟悉了各项业务,加强了公司管理,懒散之风在半个月内扫除净尽。但是罗夕宸的野心和才能远不止于此。她不仅让那些濒临倒闭的工厂起死回生,还积极拓展业务,尤其是与北边的孔家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她的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潞绸一时间成了周围几个省份政商名流争相购买的布料。陆定远的生意借势在大江南北落地生根。
隐匿在深山里的训练班很快摆脱了捉襟见肘的窘境。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们将平时训练用的美式装备换成老旧的汉阳造、快利,就是为了更好地伪装成土匪,把一批又一批少尉以上军官困在丹城山的迷雾树林里,捉迷藏一样缠磨他们一天甚至数天,直到他们懂得协同作战。
训练班的成员被俘虏就意味他们毕业了,同时他们也将改名换姓,以更加隐蔽的方式隐藏在军队名册里。但在陆定远交给军部的报告中,他们则是中原大战中从军队逃逸而流窜在丹城山的土匪,陆定远与这群土匪达成协议,他们帮助陆家军进行军事训练,省政府就不再派兵清剿他们。
窗台上早春盛开的迎春、海棠变成夏天的蔷薇、石竹,又变成菊花秋海棠,罗夕宸越来越忙,陆定远却越来越清闲。持续了半年的军事改革已经接近尾声,全军的校官和尉官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之后回到自己的原部队训练下级士兵。这就不是陆定远的职责了。
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书桌前,高志成一天两三趟地风尘仆仆给他送来各种文件,从军营里回来进去书房,吃饭时才出来,匆匆扒两口,就又回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出来去客厅的沙发上睡觉。罗夕宸为此在书房给他放了一张单人床。
没人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一直到深冬时节,书房里专门为他添置的那个保险柜已经塞满了白纸黑字密密麻麻的文件,这半年被他烧毁的文件更是不计其数。
有时候罗夕宸回来,闻见从书房里飘出来呛人的烟味,就连身边的小丫鬟忍冬也不禁抱怨两句:“不知道的还以为先生要把房子点了呢。”可是罗夕宸从来不过问这些事,就像陆定远从来不过问她的生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