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白色的玉,逐渐转成赤红色,红中还带细碎的金点,金光耀目。
彷佛滚烫的火山岩流流入大海,闪着粼粼红光。
又好像是一颗鲜红活人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戟王用一只玉器告诉她,我的肉心不能挖出来赠你,所以我送你一颗拟似吾心的玉,常伴你身,守护着你。
他将心献给了她。
牧荆思绪全乱,紧紧攥住玉器,握得指节泛白,握得指肉发疼。
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仅仅是假象,她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的情绪,全部蜂拥而上,猛烈撞击她的心脏。那些懊悔,心疼,自卑,不舍,怨恨,忌妒全数冲进她的血液之中,她被冲荡得狼狈不堪,再也说服不了自己。
说服不了自己关于戟王罪有应得的念头。
她到底都对戟王做了什么?为什么她要惩罚他?他就是瞧不起师微微,将师微微视作脓疮,真有如此严重吗?
然而,牧荆很快便扪心自问,若戟王知道她是师微微,他还会送她这只世间稀罕的玉吗?
饶是牧荆并非出身权贵,也瞧得出此玉非比寻常,贵重难得。
这是戟王花了心思为她准备的生辰礼。
那时牧荆尚且失明,曾以指头摩娑过去,只以为是只鎏银铜身的琴轸钥。
戟王那会把玩着旧的那只,牧荆深怕里头的秘密被拆穿,紧张到没什么心情。
加上生辰是师晓元的生辰,而非师微微的生辰,牧荆其实不愿收下这件礼物。
而戟王的心意与爱重,向来都不是给师微微的。就如同师家人一样,他们从来只看中师晓元,不把师微微当一回事。
于是牧荆收回一切震荡的情绪,既然决意走上这条复仇之路,打从一开始,戟王便只是露水姻缘。
懊悔无用,开弓没有回头路,她与戟王已然翻篇,他是尊贵的皇子,他将来要有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很快他便会忘记他的王妃,不用替他难过。
一旁神秘难测的鬼星才叫人防备。
更何况,牧荆与他还有一笔帐要算。
这时,鬼星收起火摺子。
清冷月光下,牧荆听得他道:"这是玉妖,玉中之妖,只产在北境,二十年难得一只,颜色变幻莫测,在不一样的光线下,会散发不同的光芒。"
北境,牧荆听见两个关键的字。
鬼星总算裂出一丝丝隐微的缝隙,允许牧荆往里头窥探。
牧荆抬起迷茫的眸子:"大人真是见多识广,连玉妖这等难得的奇物也知之甚详。"
鬼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略有讽刺地笑出来:"所谓妖,便是邪物,戟王放一只邪物在舟上,我总是要多留点心。"
很好,牧荆听出一些忌妒,一些较劲,只要她再加把劲,他的裂缝便会越来越大。昨夜她曾经试探过,当时他眼神闪躲。
孤男寡女,举止亲昵,鬼星对她不可能没有半分意思。
如今她身上没有半只武器,她受了伤,若要自保,她只能再狡猾一遍。
鬼星看她精神仍然萎靡,似是还高烧不退,便把大掌覆在她额上。
牧荆柔软的视线对上他专注的眸子,突然软软地喊了声:"殿下。"
她要诱惑他。
反正她发烧了,她昨夜大战一场,她的确是还有些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中做了什么,她没办法控制。
鬼星微怔。
牧荆抬起手,握住他搁在额头上的掌,热度熨贴着他的肌肤,喃喃地道:"殿下的手好冷,让我替你暖一暖。"
鬼星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牧荆翻过身,滚烫的身躯滚进鬼星宽大的灰袍之中。
未免牧荆跌落木板,鬼星不得不搂住她,牧荆便顺势把手贴在他的胸膛,仰首看着头顶上的男人。
鬼星皱起眉,蓝灰色的眸子盯着她看,看了很久。
牧荆不由得纳闷,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鬼星终于开口:"牧荆,你我皆是暗谍之身,就不用将把戏用在我身上了,我不吃这套。"
牧荆讪讪地松开手臂,眼角余光却见鬼星两耳泛红,一路红到苍白的颈边。
"大人是何时发现的?"
"你悄悄吐掉药汁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你想干嘛。"
牧荆:"……"
很好,这就是暗谍。
牧荆吐掉药汁一来是不相信鬼星,二来是不愿意睡的深沉。
谁知道鬼星存的是什么心思?
她趁他转身之时,吐在竹篓子里的血衣,让浅褐色的药汁看起来就像是干涸的血色一样。
可鬼星终究是鬼星。
她防着他,他也防她,她默默窥探他,他也趁她不备时窥探回去。
也许他连窥探都不必,就能准确料中牧荆下一步筹谋什么。
牧荆躺回床上:"鬼星大人别误会,我只是想试探你,到底是喜欢女人,还是喜欢男人。"
鬼星似是诧异,但不语,迳自去端碗药给牧荆,这碗汤汁,他加了更多安眠的草药。
回来后,鬼星看着她,问:"知道了又如何?"
牧荆直白:"若是喜欢女人,我便多了一条活路。"
鬼星深深地看了牧荆一眼,缓缓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杀你。"
牧荆觉得好笑,满手鲜血杀手的承诺,能信吗?
鬼星忽然哄着道:"你得乖乖喝下药汁,这趟路程将不会好过,你必须快点恢复体力。"
牧荆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身手高强的鬼星盯着她喝药,她总不能不喝,除非她打得赢他,牧荆只得仰头饮下药汁。
饮下药后,鬼星起身离去。
牧荆沉沉睡去。
-
清晨,戟王召集人马,回到锦阳门。
距离鬼星掳走王妃已然过去十个时辰,戟王自然没蠢到以为他们在大圆塘等着被逮。
只派几个人去大圆塘看察,便让着手让丁龄组织人手。
停泊在大圆塘的灯舟若要离京,只有一条出口,那便是往东边的运河。
而运河为了避开严峻的山豁与湍急的峡谷,必须绕道,河距被拉得极长。
而戟王恰巧知晓有一条沿着山谷的陡峭山径,只是此窄道因沿着悬崖峭壁筑成,一边是落差极高的山谷,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被洪洪滚留冲走,尸骨不存。
可灯舟早已出发,若要追上,必须走这条危险的捷径。戟王别无选择。
于是戟王点到名的人都是视死如归的死士。
但凡有一丝害怕与犹豫,都将难以完成任务。
因为,他们即将踏上一条危机万分的路途,心智若不够坚定,望着深渊时若心生胆寒,那么便会被深渊吞噬。
为了以最飞快的速度抵达运河与窄道的交会点,减轻重量,戟王连银盔铠甲都没套上。
若没意外的话,鬼星是要将灯舟驶往边境的港口龙岩浦,过了龙岩浦,王妃便就此离开大齐国,前往东海。
无论路途有多危险,戟王一定要追上他们,他不允许王妃跟着别的男子去了邻国。
戟王同时下了格杀令,一应关卡驿站人员,只要见到这艘灯舟,无论在岸上或是河上,务必拿下。
他要鬼星死。
在危窄荒道上,戟王以流星之速,健实的大腿紧夹马腹,玉鞭昂扬,轻易闪过松枝,跃过岩块。
纵然戟王自小骑马,骑术甚佳,反应灵敏,紧跟在后头的丁龄依旧看得心惊胆战。
马蹄在悬崖边飞梭,有时只离悬崖仅仅一寸。
窄道的另一边是松林密布的陡山,偶有几棵蓊郁的桃树夹杂其中,桃瓣纷飞,粉红色的嫩瓣飘落在戟王宽大的肩上。
山谷清溅,落英缤纷,远方有猿啸,若不是正在赶路,此处实是风景绝佳的世外仙境。
戟王在马上心无旁鹜奔驰时都在盘算着一件事。
倘若王妃真心实意,恳求他原谅她,他也许会慎重考虑,会犹豫再三,会演得有些为难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