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早已不痴痴呆呆地守着棺椁了,却依旧坐在堂西台阶的棺椁前,专注清醒地做着一件事:给她写墓志铭。
他手头的石板比他的身躯还宽,比他身子重了几倍,压着他的腿,他却丝毫不觉麻和痛。他手持一刀,一笔一画地刻着他想写的话。
卫霜瞧着又不耐烦了,责备他道:“你怎如此愚笨!法力尚存,直接大手一挥,要什么墓志铭没有?人死了赶紧埋了便是,啰啰嗦嗦的还要墓志铭……”她又叨叨了一会儿,被卫灵和卫默劝离了,才使卫恩得以继续专注地刻那墓志铭。
这夜,卫恩依旧无眠,终于刻好了为蓁蓁写的墓志铭。
吾卿樱奴,文水武桃,字蓁蓁,生于唐贞观十七年五月初十,溘然卒于唐乾封二年八月十六。后改卫姓,名卫蓁蓁。姿容窈窕,刚毅果敢,端庄沉稳,心善爱人,有长孙皇后之德,武皇后之范,乃三界女子之冠,吾心中之骄阳,口中之甘泉,鼻中之清风,眼中之明月。吾卿十一岁入宫,行止得体,深得后宠,不以色近帝,不以权欺下,人心共鉴。幸得缘深,吾识樱奴于凡间宫中,后修成正果,从此日月欢、山川笑。然,狐族崔家四郎崔明震下贱卑劣、作恶多端,屡欺吾卿樱奴,挑拨离间,催逼樱奴至死,意难平!意难平!意难平!今以此墓志铭为誓,誓将崔明震千刀万剐,祭吾卿樱奴之冤灵,慰三界无痕之冤魂!吾卿樱奴!吾卿樱奴!二郎念樱奴时时刻刻无止休!
卫家人览毕此墓志铭,不禁百感交集。明方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卫灵忧他多思,便先带他离了堂西。
三天后,按狐族礼俗,丧葬之礼本无凡人的启殡朝祖之礼,但卫恩坚持要行此礼,卫家人便依礼而行,将蓁蓁灵柩移至堂屋等待出殡。
这日八月廿三,秋凉不尽。依卫恩执着、坚定而狂躁的请求,卫家人破例按狐族最高等葬礼,给一个凡人下葬。依此礼,狐族卫家上下须全体送葬,断食一日,由卫家主子们——不得由下人代替——亲自抬着蓁蓁灵柩,于青天白日大行狐林,狐族阍者见此送葬队伍者,皆得速速向自家家主通报,催促其出门走近灵柩,对其拜稽颡。敢有无礼者,送葬队伍即可踏入其宅,以惩家主。毕,蓁蓁方可葬入狐族卫家坟地,安眠于地下。
这会子,卫灵、明方、卫寒、静姝四人抬着蓁蓁灵柩,卫恩站在最前头,其余卫家人在后头蓁蓁灵柩后跟着,下人们随主子们而行,一边哭啼,一边丢着已备好的从自己身上扯下的狐毛,以示大哀大恸。
先前,已有几家狐族对着灵柩行了礼,不想送葬队伍还未至下一处宅院门口,那家的阿郎与夫人便早早候在门口,面露哀色凝望着蓁蓁的灵柩。待他们礼毕,下一家家主也提前出了府门,对蓁蓁的灵柩行了礼。
此后,无数狐族家主竟皆争相整顿好了衣裳,立于府门口恭送蓁蓁。一时狐林热闹又悲凉,礼毕之人亦不肯立刻离去,于是家家门大开,户户主皆出,几步几狐在,林中泪无声。
未几,卫家人惊见蛇族乔家六口携蛇皮鞭,齐聚一旁,对着蓁蓁的灵柩拜稽颡。蛇皮鞭因不能成人形,便行了蛇族最高拜礼,即弯身俯首至地,算作一拜,起身,后仰,大行拜礼,再起身,身子直立,再大行拜礼,全身贴地,礼成。
卫默一问方知,原来蛇族乔家早闻得蓁蓁出殡消息,虽知此乃狐族之礼,蛇族不必拘泥于此,但毕竟卫乔两家交好,乔家人又颇爱蓁蓁,自不肯怠慢了,赶来狐林送蓁蓁。
与蛇族乔家告别后,卫家人继续抬着蓁蓁的灵柩大行狐林,终行至狐族崔家。
崔家阍者见送葬队伍来此,忙去通报。
不久,崔家三郎的遗孀崔瑶,慢悠悠地出了门,又面无表情地对着蓁蓁的灵柩拜稽颡。
卫恩见状,怒不可遏,上前指着那崔瑶怒喝道:“你让崔明震出来!别随便找个什么人就来对我樱奴行礼!你家夫人不在,便应由她亲子出面,而不是你这个新妇出来敷衍了事!”
崔瑶冷然盯着卫恩,面不改色,亦不回他。
卫恩见她竟不理睬,大怒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我让你家那猪狗出来!”
“卫二郎!”崔家一阍者朝卫恩喊道,“你休得无礼!此乃我崔家三新妇,对你们那灵柩行礼,有何不妥!”
卫寒让卫仁帮忙抬着灵柩,出面替卫恩帮腔道:“向来此礼皆由家主所行,你家阿郎去世,你家夫人在外,你家四郎既是在府,便理应出门行礼。可你们竟叫一个无此资格的人来替他敷衍了事,也不说明情况,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