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恩握起蓁蓁的手,那手冰凉无力。他无数次轻抚、赞叹、牵紧这只手,可如今,这只手放在他脸上,毫无生气。他泪珠下坠,两眼呆滞地注视着面容安详的她。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救她。
他激动地起身,冲到室门外,拉着门外的二郎神的手,不住喊:“真君,求您,帮帮我!帮我和冥界打声招呼,让他们放了我家娘子。”
二郎神与梅山兄弟闻得,大吃一惊。二郎神惊问道:“怎么?你家娘子……”
卫恩悲道:“只有真君能帮我了!”
二郎神一听,与梅山兄弟彼此相顾一番。
二郎神又对卫恩愧道:“卫恩,我是真想帮你,我也巴不得有帮你们卫家之时。可死生有命,此乃三界不可挑战之律,更是冥界的规矩。纵是玉帝,也不可随便干预凡人生死,否则一旦开了坏头,便有无数人要给自己在乎的人还生。此例不可破,我是神,更不能破。”
卫恩不甘放弃,对二郎神叉手而言:“求真君怜惜!我家娘子心善爱人,奈何遭小人算计,含冤自尽。真君怜她枉死,怜我二人鹣鲽情深,帮帮卫恩吧!”
二郎神闻言,便道:“含冤自尽?如何含冤自尽?”
卫恩便将那蓁蓁留下的遗书交予他。
二郎神览毕,慨叹一声,对卫恩说:“卫恩,若你家娘子所言为真,那当真命不该绝,可冥界规矩森严,不可轻易放冤魂回去。恕我爱莫能助。”
卫恩闻得,登时恼怒起来:“为何不可!明明是冤死的,为何不让我樱奴回来!为何!”
梅山兄弟其中一人即刻喝他道:“大胆卫恩!不得无礼!”
二郎神面带愧色,抬手示意那人住口,又听卫恩大喊:“既是冥界不让我樱奴回来,我便去抢了她回来!”
二郎神闻言骇然,忙对他说:“卫恩,你这样做,无异于找死!”
卫恩却瞪他道:“那敢问真君,当年那孙悟空大闹冥界勾去生死簿,又该如何说?”
二郎神目光冷峻起来,回他道:“那我问你,孙悟空划掉生死簿后,还有人敢像他那样做吗?你不是孙悟空,你没有他那天大的本事。自他毁掉生死簿后,冥界对生死簿管得更严了,但凡有敢效仿孙悟空的,皆要被冥界和玉帝重罚。谁敢再坏规矩!我知你丧妻恸切,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坏的不仅是规矩,还有三界的安宁!”
卫恩怒色渐散,愣在原地。
双行泪同时从他两颊划过。
他恍恍惚惚回了室内,回到她身边,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深渊……
翌晨,卫府皆以半截狐尾装饰府院,此乃狐族丧礼之一。
明方和卫灵身着白红相间的狐族丧服,脚步沉重地踏入了卫恩与蓁蓁室内,想安慰下卫恩,也劝他早些放了蓁蓁,让蓁蓁入土为安。待他们至床前,却惊见卫恩满头白发,一脸呆滞地紧抱着蓁蓁。他怀里的蓁蓁面容依旧安详。明方见多识广、法力高强,一眼看破了蓁蓁尸体已被施了不朽术,可保尸身万年不腐。
“二弟……”卫灵惊呼着走近卫恩,“二弟!你……你怎么……你的头发……”
明方亦说不出话,只难过地盯着他。
卫恩并不理会他们。
卫灵急唤了流华进来,问她卫恩的白发。流华闻言一瞧,吓了一跳,直对卫灵叉手慌道:“大娘,婢子愚钝,婢子不知二郎为何如此。昨夜婢子歇下时,二郎头发还好好的。”
“你走时,他是不是一直这样抱着樱奴?”卫灵又问流华。
“是。”
卫灵心疼起亲弟来,原来他抱着死去的心爱之人,抱了一天一夜,那白发,定是打击太大才生的。可怜的二弟……
明方想必也明白了,走近卫恩道:“二郎,按狐族之礼,樱奴该下葬了。”
卫恩忽地受了什么震动,身子一动,双眼却仍怔怔的,
明方有些不忍,却还是再走近卫恩,对他重复了方才的话,却只听卫恩喃喃道:“不要抢走她……”
明方和卫灵十分悲伤,尤其是明方,按蓁蓁的绝笔所言,一切皆因他亲弟催逼过甚,他心中自是愧疚万分。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正欲再开口,却听卫灵问流华道:“这案上的蒸梨,是樱奴吃剩的?”
流华一见那床边案上的那碗蒸梨,回忆了下,便叉手回卫灵道:“回大娘,这蒸梨,是卫娘昨晚就命人做好的,可她迟迟不吃。她一直说,这是给二郎吃的,二郎回来就会吃到了。”
“蒸梨……蒸梨……”卫灵反复自语,“蒸梨……蓁……离……”卫灵倒吸一口凉气,惊呼:“蒸梨,竟是……蓁离……蓁蓁……离去……天哪!她那时就打算要走了……天哪……天哪!为何我没早悟到!为何!”卫灵使劲按自己的头,悔恨万分。
卫恩闻得,回过神来。他想起蓁蓁一直劝他吃蒸梨,还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如今被卫灵这么一提醒,全通了。
他两行泪沉沉坠下,他为何没早悟出!
他忽然又魂不守舍起来,心神一下又坠入虚无的深渊,在那里,他不知痛,不觉她的死去,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觉,连岁月的声音他也听不见,就这样抱着她,带她去桃花源……
他想起他无数次要带她去桃花源,对,桃花源,他要带她去桃花源,那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他要带她去桃花源……
他开始挪动了身子。他抱着她呆呆坐了一天一夜,却一点也觉察不出自己身子的麻和痛。他要带她去桃花源。
他抚摸着蓁蓁安详的面容,对她柔声说:“樱奴,我带你去桃花源。”
卫灵和明方一听,担心起来。卫灵急问他道:“二弟,你要做什么?”
“我要带她去桃花源……”卫恩未看卫灵,认真地回答,又抱着蓁蓁,下床向前欲离去。
“二弟!”卫灵拉住要走的卫恩,“我知道,樱奴走了,你很难过,可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就这样抱着樱奴一天又一天。让她入土为安吧!”
“我要带她去桃花源……”卫恩似未听进卫灵的话,认真地说。
明方上前助卫灵拦卫恩,卫恩终于恼怒了,冲他们夫妇大喊:“我要带樱奴去桃花源!你们走开!”他的双眼开始六亲不认。
明方和卫灵继续劝他,和他僵持起来,一旁的流华不知如何是好。卫恩的“我要带她去桃花源!”却在室内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正在此时,妙芝进来了。她按凡人之礼,身着素服,头发早已挽成髽形,那发髻上系了麻绳。
“二郎……”妙芝的声音让三人安静下来。
妙芝含泪对卫恩叉手而言:“二郎,请让娘子入土为安吧。娘子若一直不能入土为安,会慌的。她得有个去处。把她葬在卫家,这样,她想回卫家就能回。”
卫恩闻得,愣了半晌,嗫嚅问妙芝道:“她会慌吗?”
妙芝知此招奏效,顺着他话一本正经道:“是。她得有个地方住着,不然她看不见二郎。”
卫恩冷静了下来,对妙芝一本正经道:“那你们,好好护着她……别吵着她,她在睡觉……”他把蓁蓁抱回了床上,似是允许他们带走她了,又正色吩咐流华道:“流华,你去叫卫安备羊肉汤饼。”
流华有些困惑,也有些慌,问卫恩道:“备汤饼做什么?”
卫恩认真回她道:“你不知么?樱奴爱吃这个。她醒来定要吃的。”
流华望向卫灵和明方,又与妙芝对视。妙芝对流华摇摇头,暗示她不要说破。
明方抱走了蓁蓁,按卫家人商定好的,结合狐族和凡人丧礼,于下室西间置灵座,向东施床、几、案、屏、帐、服饰,以时上膳羞及汤沐如平生。流华依卫恩之命,把羊肉汤饼置于蓁蓁灵座前。后给蓁蓁沐浴、治棺椁,并于堂前东阶行大殓之礼。那椁缀满白毛,远远看上去黑白相间;棺内,蓁蓁身着那樱桃红,面容安详,如一团已灭的火,平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卫仁收到家人写来的飞信,得知噩耗,便火速飞回了卫家,与家人一起操办蓁蓁丧事。对蓁蓁的死,他怅惋不已。二郎神、梅山兄弟、卫迎、卫昭皆来了下室吊唁。卫迎、卫昭恰巧有公务在身,不得回家甚久,只得含泪匆匆离去。
卫恩不知是接受了现实,还是在逃避现实。他现时不哭,不喊,不呆,却痴痴地守在蓁蓁灵座前,双眼片刻不离那遮盖了蓁蓁身姿的黑白交织的椁,好似等待她随时会起来,唤他,抱他,亲他,爱他,嗔他,安慰他……他那一头白发似盘未盘,额前总有那么几根凄然地随秋风而动,似是那藕断丝连的情丝急待那伊人替他盘绕。
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坐了半天,连午膳也不肯吃。未几,流华前来问他:“二郎,卫娘的这些遗物,该如何处置?”
卫恩忽然回到现实中,想起樱奴已是去了的,他呆呆地、慢慢地回了头,这才瞧见流华手中,是蓁蓁平常用来练字的纸,上面还遗留有她的苏合香气。他并不回答流华,只愣愣地把那叠纸接过,却见那叠纸的第一张,不多不少就那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他心头一痛,问流华道:“这是樱奴何时写的?”
流华摇头道:“婢子不知,只知卫娘昨晚练了字。”
他抚摸着她的字迹,这字迹就如她一般迷人,却无意间摸到纸上一处圆圆的凹凸不平之痕,似是不多时的泪干之迹,而那字墨香未散,如同刚刚写就。
他拿开了第一张纸,又见那第二张纸上竟也是同样的一句话,不多不少就那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他低声念了出来,一行泪下。
他移开了第二张纸,再见那第三张纸上竟还是那不多不少的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他哽咽着说了出来,双行泪下。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那不多不少的一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竟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每见一次便读一次。
他终于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