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意识像飘在半空,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他抬手,一片雪花落入手心。他讨厌雪,厌恶至极。
但手心的湿意和痒并没有随着雪花融化而消失,反而越发明显了。指尖刺痛了一下,他似乎是缩了缩手,而后感觉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自己的手。
啊,是她的兔子。
他仅存的一缕意识在想:天气这么冷,兔子会被冻死的。
他自暴自弃地想:兔子要是死了他也死了算了。但是现在兔子还没死,所以他也不能死。
他努力地挣扎着掀开眼皮,想挪动手臂将两只兔子圈在臂弯里,终于在某个瞬间积攒够足够的力气,伸出了手——然后摸到了某个人的手。
然后那人回握住他的手,似乎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好好,我在呢,快睡吧。”
沈长风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那男声既陌生又很熟悉,一时记不起是谁,但听到这人的声音后莫名觉得他会帮自己照看好兔子的,还真就安心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体像面饼一样被翻来覆去,缓缓睁眼,看到一双手在扒他身上的衣裳,他呆怔地沿着那蜜合色的精瘦小臂往上看,对上一张刀疤脸。
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右颊上一道狰狞暗红伤疤像半截蜈蚣身子,一身霭蓝色粗布衣裳,藏不住江湖匪气。
刀疤脸挑了挑眉:“醒了?”而后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是个女人!
沈长风心头一跳,然后又晕了过去。
刀疤脸狐疑地拍拍沈长风的脸:“噫?这么不经吓的?”
一个少年郎走进门来,见段三娘这似乎要将人就地正法的模样,急急将大包小包搁桌上,抢过她手中绷带:“阿姊,你怎么还上手了呢?”
段三娘回道:“秦主事是我贤弟,他的弟弟四舍五入不就是我弟弟?只是换伤药罢了,有什么妨碍的?”
段四郎无奈摇头:“姊,四舍五入不是这么用的,这里不比牛家庄,穿着短褂裤衩就跑出去干活了。城里人脸皮薄,秦大人知道我们救他时候的光景,不也……”
段三娘叉着腰:“我纠正一下,人是我救的,你当时只顾着在边上嚷嚷了。”
段三郎给床上的人套好衣裳:“对对对,是你捞起来的。还有你别在秦大人面前显摆你学的那些成语诗句了。”
段三娘不赞同:“这也不对,我求知若渴,不耻下问,秦大人不知多欣慰,你没看到我学会用新词语时他笑得多开心吗?”
段四郎叹了声:“不耻下问不是这般用的,苦笑也是笑,唉,阿姊你真别这样,在外面我抬不起头来……”
段三娘抬起手肘,段四郎忙抱头鼠窜。
再次醒来时,沈长风发现手脚有了些力气,可以慢慢起身下床了。
时辰正好,月黑风高,很适合不告而别。
刚走出房门,段四郎一点儿不见外,将手中水盆递给他:“哟!能下床啦?浴房还空着,快去,不然待会又要排队。”
他不说还好,一提沈长风就觉得躺了大半月的身子又臭又痒,想着距离那人来还有大半个时辰,快手快脚洗漱完走也还是可以的。
收拾妥当走出后堂时,有人在背后叫了一声:“好了?过来吃饭吧。”
沈长风脊背一僵,默了默,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幽幽道:“沈渡,你兔子还在我手上。”
段三娘抚掌,赞道:“这招守株待兔用得妙啊!”
一侧的段四郎道:“姊,守株待兔不是这样用的,不对,好像是这么用的,也不太对……”
沈长风垂着脸,一步步腾挪到几人桌前,他像一座移动的阴沉云团,霎时间将周遭一切笼罩在阴影之下。气氛逐渐变得压抑沉重,似乎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尴尬在两个男人之间蔓延。
段三娘拎起弟弟后领,“我们吃饱了,你们慢用!”
沈长风视线忽然出现一双涮好的筷箸,听到对面的人讲:“愣着做什么?要我喂你吗?”
沈长风当然不能让他喂自己,只好接过筷子坐了下来。
秦衍觑着静静吃着白饭的沈长风,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推到对面,后者终于开口了:“身上有伤,不喝了。”
秦衍轻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惊讶能在他嘴里听到这话,从前他可是将酒当水喝的。
竹筐里的兔子听到沈长风的声音,竖着耳探出头来,沈长风一手将它们抄起放在膝上,手握着虚拳,指节轻轻蹭着白团子鼻侧,那两只兔子翕动着粉鼻子试探性地拱了拱他的指尖。
沈长风轻轻揉捏着其中一只兔子耳后月牙形凹陷,慢慢摊开掌,那只兔子迷离着眼歪过脑袋,整个身子软软躺下来,温热的肚皮贴着他的虎口,发出含糊的呼噜呼噜声。
另一只兔子挤过来,拱着他空着的手,示意他要雨露均沾。沈长风轻翘了翘嘴角,取来巾帕细细拭擦着两只兔子的毛发并爪子。
秦衍望着沈长风安抚的动作,将他眼眸里浮现的柔软与温情看得清楚,不由心有所动:他一贯风风火火,从前何曾有过这般耐心细腻模样?
秦衍知道他不是那种闲来无事养小动物逗趣的人,稍稍想了想,很快明白这两只兔子原有主人是谁,也很快明白是谁让他有了这样的变化。
他就像一头落败困兽,眼眸褪尽锋芒,敛去所有爪尖,躲在角落在回忆里一遍遍舔舐旧伤。
客栈外传来响亮的鞭炮声,沈长风恍惚回神,看见外头屋舍贴着的新春联,才反应过来秦衍给他倒的是屠苏酒,马上便又一年了。
夜空绽放数朵绚烂烟火,沈长风望着那火树银花,回想起去岁正是这时与林媚珠相识与鹊仙桥上,可如今却物是人非,宛如一场大梦了无痕,她已弃他而去,这尘世间只剩他茕茕孑立,身似浮萍无所依靠。他心中蓦地一痛,猛地闭了闭眼,拼尽全力方能压下眼眶热意。
秦衍偏过头去看夜空,即使烟花早已消散,他却久久没有回身,清瘦侧影同样寂寥凄凉。
邻舍正在吃团圆饭,望见对门打开的轩窗后坐着两名后生,一位黯然神伤对影自怜,一位仰面看月暗自唏嘘,孩童纷纷挤到窗前。
一个问:“他们吵架了吗?为什么这么难过?”
另一个问:“他们为什么在客栈过年?”
一个说:“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一个又说:“可能是不记得回家的路了,好可怜。”
沈长风心中寥落,自己的家丢了不可惜,那秦衍呢?
鞭炮声渐小,室内显得格外沉寂,说话声也变得异常清晰。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