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怕被人追上丢了性命,而是因为他已经走不动了,可他怕臣一个人走不下去,只能一遍一遍地,声嘶力竭,提醒微臣走快些,朝着有水的地方跑。他希望微臣能遇上长公主的船。”
直到最后,连初七自己也分不清,那个一直在耳边回荡的苍老声音是不是真的还存在,只是每次他走不动倒下时,总会有个声音推着他的肩膀,叫他:“小郎君,快,救我们的船来了,一直走,不要停!”
他怎么会害怕呢?是那道声音托着他走向一线生机的啊。
“微臣当时灵台混沌一片,脑子里只记得‘船’和‘水’,走出林子后,臣向人打探哪里有船哪里有水。”初七满嘴苦涩,当时是淮河发生水患,想来是自己表述不清,才会让人指错了方向,“臣一路往北走,才会错过殿下的搜寻……”
后来,初七遇上了因遭遇洪涝而南下的流民,其中一对夫妇以为他北上是为了找遗弃他的父母。水患过后容易滋生疫病,加上沿途盗匪众多,一个小孩独自北上与送死无异,他们于心不忍,率谎称会带他去找船,带着他往岭南方向走,在这之后,初七才遇上陈惠生。
“想必那时先母已收到了您的传信,或许更早,他们知道有人奋不顾身地朝他们奔赴而来,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被世间遗忘。他们也知道,会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
初七整袖肃容,起身行至中央,一跪三叩:“臣李临渊,代先父李明哲先慈宋令仪并阖府二十口,叩谢殿下隆恩!”
初七低俯于地,呼出热气将眼眶煴得酸胀,“殿下高义,晚生感佩于心,没齿难忘。”
李家蒙难,为人父母的李明哲和宋令仪预感风雨欲来,又怎会只将希望寄托在李婕宜身上?初七不知道父亲母亲送出了多少封求助信,但他知道,真正付诸行动的只有李婕宜一人。
那段时间受迫害的大臣多达千人,没有人敢淌宋家李家这浑水,也只有李婕宜,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千里奔赴,只为一诺。
覆巢之下无完卵?宋家一夜之间被倾覆,李家在遭受重创后只剩孱弱旁支,若不是有人在身后大力扶持,李家早已湮没在历史烟尘中。更别提新皇继位后,冤案被平反,宋令仪亦被破格追封为贞烈一品夫人,李明哲被追赠为光禄大夫,追封为武定侯,谥号忠愍,世袭食禄爵位。后宋李两家还被大力推举载入大魏世家列传。
时至今日,连李家人也放弃了希望,也只有李婕宜还记得宋令仪未能言说的托付,数十年如一日地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着自己的踪迹。
只有李婕宜,只有她一直还记得。
初七没有说原谅,可李婕宜在这句话中得到了宽恕的力量。
她问起初七的经历,感慨不已。她想,陈惠生夫妇和林媚珠真是她和宋李两家的恩人,更是初七的贵人,让初七在经历这样多的事情后,还能有一颗这样淳善柔软的心。
因着宋令仪与李婕宜的情谊,初七对李婕宜除却敬意与感激,亦有油然而生的亲近之意,李婕宜自不必说,她在心中千百次描摹过初七的模样,如今见他性情学识样貌比预想中的更要出色,既欣慰又欢喜。虽是初次相逢,然而两人并无拘忌,言谈之中,仿佛相识已久。
将心事倾述过后,李婕宜久违地感觉到身心一轻,想起初七登科及第,来日必定能入阁拜相,转悲为喜,捧起酒盏祝道:“琼林宴是我未能亲临,这杯酒补贺你‘一日看尽长安花’,更望你此后青云路平,眼底有山河,心中无挂碍。”
初七谢过,喝了一口发现这酒比平日的都要烈些,喉咙马上热了起来。可李婕宜饮酒如喝水,初七不禁失笑,母亲亦是行伍出身,不知饮起酒来是否这是这般慷慨畅快呢?
李婕宜看他怔忪的脸,也不知怎地猜到他的想法,笑中带泪道:“你娘的酒量不行,她吃醉了酒总爱哭,你爹怕极了我邀她饮酒,又不敢直说……有一回我和你娘喝酒,你阿姊冲进来就说‘不好啦不好啦小鱼和石头打起来了!’我一听就知道她在扯谎,你弟弟力气大得很,从前不小心将你推入了海子,你没事,他愧疚得几日吃不下饭,他最喜爱你这个哥哥……怎么会舍得打你呢?”
初七觉得喉头那股热气淌入了心房,暖暖地晕开来,阵阵涟漪荡漾开,隐隐约约泛着疼。他听着那点滴的旧事,笑着笑着,眼眶又有了湿意。
两人秉烛夜聊,恍然不知时间匆匆流逝。
约莫又过了个把时辰,李婕宜说话渐小,也终于停住了斟酒的动作,她支着胳膊以掌托腮,有昏昏欲睡之态。
初七看出她有了醉意,再留已是不妥,悄然起身退下,缓行两步,忽听见酒樽打着转啷啷落地的声音,而后有人握住了他袖子一角,带着尚未清醒的呢喃语气,犹恐惊醒梦中人般轻轻唤道:“先生?”
初七顿住脚,很快反应过来,李婕宜这是将他认错成了宋九思——自进京以来,有许多人说他与他的舅舅神似非常。听闻李婕宜与宋九思师生情谊深厚,今日听她呼唤时的亲昵惊喜语气,看来传言所言不虚。
他不敢贸然将袖子扯出,更不敢直视眼前人,只好作揖垂眸委婉提醒:“殿下,夜露已重,微臣先行告退。”
暖黄烛火轻轻摇曳,他的侧影宛若被朦胧柔光笼罩,面容和煦,微垂眼角似捎带万分柔情,连嘴角微翘的弧度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初七言罢,往后退去。
李婕宜望着逐渐远离的身影,只觉得心碎了满地,蓦地滚出两行热泪,怔怔道:“先生,你不抱抱我吗?”
“先生,抱抱我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