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掌柜说的有理,”杨柯语调不紧不慢,“我阿姆常说,生意人讲究的是‘秤平斗满’。诸位且宽心。”
话落,她抬手轻叩桌沿,方才的几名壮汉立刻抬着朱漆木箱上前。箱盖方一掀开,一股桑香混着草药气息灌满了屋子。
杨柯捏起一片鲜嫩桑叶,逗弄竹匾里蠕蠕挪动的青白蚕身:“这‘九霞蚕’吃的是岭南改良桑苗,喝的是山泉水,吐的丝足有旧种两倍细。”
说罢,她取出一卷账册,朗声道:“凡入行会者,可按成本价购此蚕种,若收成不及旧种,差额由行会补足!”
众人脸色皆亮了起来,互相对视,眼里又是兴奋又是犹豫。
孙娘子性子直,憋不住话:“说是补钱,可要是你们做官的一拍屁股走了,我们上哪儿寻衙门去?”
她这话说得直白,满室掌柜的眼神跟着活泛起来,但却纷纷装作低头喝茶,实际上皆竖着耳朵等着下文。
“孙娘子放心,每笔交易都会登记在册,”杨柯笑意盈盈,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行会印鉴的玉牌,“凭此玉牌可随时找我对账。若行会赖账,我拿乌纱帽担保,娘子看好不好哇?”
杨柯这句“好哇”,探询得殷勤,商量得软语,教人难以拒却。众人跟着哄笑起来,孙娘子手上的帕子也松了松。
“至于纹样,您更不必担心。”杨柯抬手一挥,十二名绣娘鱼贯而入,每人臂弯都抱着尺许高的画轴,“朝廷要的不是限制,而是规范。从今日起,行会纹样库全面开放!”
话落,绣娘同时展开画轴,百幅“基础纹样谱”在砖块上铺成锦绣长卷,满室抽气声此起彼伏,掌柜们纷纷离席,茶盏碰翻在桌沿也顾不得,蜂拥着凑到画轴周围。
“诸位可自行搭配,只需在边角加印行会徽记,其余一概不拘!”
“随意搭配?”卢掌柜神色凝重,“万一有人拼出五爪金龙……”
话还没说完,却见杨柯抬手示意绣娘捧出文书:“所有纹样在使用前都会过审。任是天上的凤凰麒麟、地下的狮虎貔貅,随便拆开重组都不打紧,卢掌柜还有什么好担心呢?”
卢掌柜的喉结动了动,眼神却飘向沈裕之。只见沈裕之抚掌大笑:“杨大人高义!既如此,庆云号愿捐出三成织机,万望大人莫嫌微薄。”说罢抓起狼毫,在中央案桌上的契约签下斗大的 “沈” 字,“我庆云号腆脸做个表率,还请诸位随力相助。”说完,冲着杨柯欠身半礼,“杨大人,请。”
杨柯还未回过神,沈裕之已经将契约推了过来。
杨柯心里一咯噔,听公孙说,沈裕之惯会扮猪吃虎,今日她刻意来迟,便是让他们乱了阵脚后再作计较。方才抛出蚕种、纹样两招,满屋掌柜或质疑或刁难,可唯有沈裕之捻着胡须笑而不语,此刻却如此爽快地成交,难道藏着什么花招?
“有劳沈掌柜配合了。”杨柯笑着接过契约,赶紧埋头看了起来。
忽然,门外一个小厮疾步而入,凑到沈裕之耳边道:“掌柜的,小姐差人送了信来,说要到未时三刻才回府。”
沈裕之眉头一皱:“怎地这么晚?”
小厮回道:“说是要去蚕神庙。”
二人话音虽压得极低,但旁人竖起耳朵听,倒是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沈裕之又问道:“不是说去绸缎庄取花样?怎的绕到蚕神庙去了?”
“小姐听说……”小厮苦着脸上前凑了凑,“羲王爷今日去蚕神庙祈福……”
“羲王羲王,又是羲王!”沈裕之手中茶盏砰地一翻,几滴茶点子溅上契约一角,“你平时怎么劝她的,京城里多少世家公子求娶,她非得盯着羲王做什么?”
小厮劝道:“小姐也是想着替老爷祈福,老爷就让小姐好生开心一阵子吧。”
沈裕之还要再斥,他忽然瞥见杨柯凝着的眉眼,话语骤然转低:“罢了,随她去。你带两个护院暗中跟着,莫叫人欺负了。”
杨柯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才刚离开武华殿,这宇文泰就等不及去寻新欢了?诶,不对呀,自己何时成了他的旧欢?
还未等她理清头绪,忽听沈裕之的声音靠近:“杨大人?”
杨柯猛一抬头,正见老狐狸似笑非笑的眼神,“可是契约有不妥处?”
方才她将契约正文逐行扫过,在公孙嘱咐的“权责条款”、“交割时限”等紧要处特意多停留了几眼,倒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
未及杨柯抬眼,卢掌柜已跨上半步:“既然沈掌柜都以身作则,我等岂有不随的道理?”
说罢接过狼毫,“卢” 字落在沈裕之签名旁。这一举如涟漪荡开水面,众掌柜也纷纷上前,不过盏茶工夫,契约末尾已签满了十七个商号名。
“多谢诸位抬爱,杨某代朝廷表达谢意。”杨柯将契约收入朱漆木箱,孙娘子的手拍上她的手背:“阿柯啊,你自小在巷口丝纺帮衬,婶子瞧着你长大的。往后可莫要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
“嬢嬢客气啦。”杨柯笑眼弯弯,话语索性换成了越州方言,“今朝朝廷体恤生意客,若有啥格难处,孃孃伯伯尽管同我讲。”
众人听言大笑,将杨柯簇拥着迈出了门。
寒暄几句后,沈裕之便亲自提着几盒礼品送她到府门。
“杨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望大人往后多加照拂。”
杨柯笑道:“今日全赖沈掌柜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