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大理寺少卿道:“李冲,你有何异议?”
李冲平静地开口:“末将认罪。”
宇文泰忽然插言道:“李将军,按《大夏刑统》该判你死罪。但本王好奇,”他蓦然抬眼,如鹰隼一般盯住李冲,“你书房暗格里那尊地藏菩萨像,为何刻着‘慈航普渡’四个字?”
李冲嘶哑低笑道:“将死之人拜佛,殿下也要管?”
“这我确实管不着,不过昭明十四年腊月十七,你带着三百轻骑冒雪驰援被围困的义县,”他缓缓走近,拧眉逼视李冲,“冻掉两根手指都不肯弃刀的李疯子,会为几箱金锭卖国?”
李冲咧开一口黄牙:“好个青天大老爷!您要不再去瞧瞧卑职府里的金钻?”嘴里笑声渐响,竟咳出了血沫,“末将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孬种!”
“你倒是招认得痛快。”宇文泰的眸中露出痛惜之意,随即被扯开的嘴角抹去,“昨夜有人去刑部递了个状子,从那上面看来,夫人与您果真是夫妻同心。”
“祸不及妻孥!殿下!”李冲目眦欲裂,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
“放肆!”宗□□宗令掷出玉牒金册,“你既入宗□□黑册,今日三司会审,问罪通夷,岂容咆哮公堂!”
等李冲冷静了下来,宇文泰垂眸淡淡道:“不过那状子并无什么证据,李将军倒是不必急躁。”
李冲的喉间溢出呜咽:“卑职该死……还望殿下明察,勿要杀害无辜!”
宇文泰拍了拍他的肩膀,俯身低声道:“你若以戴罪之身去西北当个马前卒,尚能活着见到妻儿。”
他等待着对方给出情理之中的点头,却听见最不愿听到的回答:“卑职愧为大夏将领,还请殿下降罪!”句句清晰,字字刺心。
几天后,宇文泰走上大理寺的刑场。空荡荡的刑场内,退居十年之久的老将李冲慨然赴死。那把鬼头刀砍下,鲜血顺着雨水淌了一地,很快又被接踵而至的雨点踢散开去。
宇文泰不禁阖上了双眼,可那沉默的黑暗里,却清楚地遍布着鲜艳的红色,久久挥散不去。
半日过去,宇文泰从大理寺出来,门口凑着一撮人,笼着袖子围在墙边的告示牌前讨论着什么。
“哎,你们听说没,今天是李冲处斩的日子。”
“哼,卖国贼,赶紧杀了!”
“不只是他,还有刘喜,”一人啧啧嘴,“都是三品大将啊,当年立下汗马功劳,没想到竟被柔然几箱金银财宝给收买了,真是可惜。”
方才说话那人扬声道:“要不是刘生交代了证据,谁信呐!”
“诶,奇了怪了,我们院子隔壁住进来了几个老兵油子,全是从朔州前线回来的,偏要给李冲和刘喜供长生牌位。”
“这帮人是不是打仗打傻了?”
众人正讨论着,忽然一声冷笑从身旁传来:“无脑小儿,只知议论英雄良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容貌粗丑,一身灰白袍子,身材短小厚实,看来是个练家子。
还未等众人作出反应,却听一直默然静立的宇文泰开口问道:“你是李城?”
那人闻声回头,也不作揖,兀自负手而立,带着嘲弄的语气道:“大名鼎鼎的羲王爷,终于有幸得以一见。”
听了他的话,围观的几人脸色大变,刚想弯腰行礼,已经被宇文泰身旁的侍卫赶走了。
李城是李冲府中的门客,曾经跟着李冲上过战场,后来腿部受了重伤,便退了下来,回到京城。他见众人皆被驱散,不由得嗤笑道:“怎么,说话还怕人听见?”
一个侍卫讥讽道:“我们是怕有人聚众闹事。”
“我呸!假惺惺的,贼喊捉贼!”
这个李城如此放肆,宇文泰反倒不怒也不急,“李将军的遗体会留给李府,他们应该已经进去了。”
李城冷哼一声:“轮不着你来装好人,将军的遗体我们自会保护好。”
宇文泰问他道:“你不进去么?”
李城眯起眼睛,探出脖颈:“殿下着什么急?”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今日我来大理寺,并非仅仅为将军送行。”
宇文泰的神态始终坦然,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难道你想在大理寺前鸣冤叫屈?”
李城大喊一声:“犯不着!”他伸手指向天空,“哪儿还有青天大老爷?这世道,越发让百姓看不清啦!”
“放肆!光天化日之下胡言乱语,不怕被抓进宗□□?”宇文泰身侧的侍卫见他越发嚣张,忍不住上前喝止。
“胡言乱语?”他走近那侍卫,拍了拍他的脸,“小崽子,人心隔肚皮——”
那侍卫厌恶地后退了几步,李城反倒嗤笑出来,“章家老儿欠了多少人命!若不是他,将军哪会做出悖逆大夏的事情!”
宇文泰眼中一闪:“你知道其中缘由?”
李城的视线回到宇文泰身上:“李将军当年在天河守城的时候,误判了柔然的攻势,死了不少兵,他自己也差点儿丢了性命。这事儿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章满知道了以后,拿此作为要挟,李将军若不配合,他就要将此事公之于众。”他猛啐一口,“事到如今,你们宇文家还要护着章家!光拿几个将军当作垫背的就能息事宁人、瞒过百姓?”
宇文泰只是看着他道:“通敌一事不可大肆宣扬。”
他大喊道:“这等丑闻捂得住吗?”
侍卫个个面面相觑,皆沉默了下来。
李城见他们都默不作声,又继续道:“你们还妄想收编李将军继续为宇文家卖命?你们根本不配!”他越说越气,上前逼视着宇文泰,“怎么了,生气了?快来恼羞成怒一个给我看看,你和你舅舅不是最喜欢杀人吗?索性把我也抓进去,一道杀了就是!”
宇文泰不怒也不急,隐约笑道:“大理寺不抓无罪之人,纵使你想进去,我们也没权让你进。”
李城听了这话,反倒笑了出来:“真是一张好嘴。怪不得全京城的女子都想嫁给你呢!”说完笑意一收,“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们有兵有马,我没刀没枪,但我有一颗精忠报国的心!”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乍现。
“护驾!”侍卫大喝一声,可还没等他们抽出刀来,李城手中的短刃已经扎进了血肉。
众人愣在原地,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那匕首刺向了他自己。
宇文泰上前欲夺过匕首,却被他一把拦下。
“吾等背弃家国,犯下滔天罪行,今日唯有以命相抵,血债血还!”他将匕首往胸腔里按了进去,一口鲜血从他喉咙蓬出,全都吐在了宇文泰伸来的衣袖上,他死死地盯着宇文泰,一字一句道,“我们李家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辈子绝不做苟且偷生之事!”说完,便仰头栽倒在了地上,一双眼睛瞪着天空,颈间流出的鲜血淌了一地,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
宇文泰大喝道:“送去王府医治!”
侍从犹豫道:“可此人……”
“救人要紧!”
“是!”
众人翻身上马,奔向羲王府的方向。血液渗过了宇文泰的衣袖,爬上了他的手臂,那冰凉黏腻的触感提醒着他来自脚底的愤怒。这愤怒是他害怕想起的东西,也是他害怕想不起的东西。是树后的影,灯下的黑,是托举起宇文一族最坚实的力量,也是绊倒宇文一族最隐蔽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