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的消息是苏照渠自及笄便开始尝试办学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失败了就重新来过,十几年的时光全在磨这一件事,后来被苏家三番五次阻挠,仍暗中进行这这一项事业,可见其心至诚至坚。
“册封公主的诏书会和户部拨来的银钱一同送至你府上,后续若有缺漏,你可着人去找白无生。”
苏照渠一贯冷清的脸上露出一点藏不住的惊讶与疑惑。她并未立时朝谢天恩,陛下这三问,是问她的诚心、决心与计划。但皇帝恩赐,于书苑是好是坏,苏照渠也需要考量——若皇帝只是一时兴起,或者被群臣阻挠让此事中道崩殂,反而会让女子学苑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若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将女子学苑拦腰截断,而是要毁去根系了。
苏照渠反问道:“陛下可知,朝中大臣势必会反对此事?”
“自然知道。”
“若朝臣阻挠,陛下当如何?”
“该做之事,阻挠无用。”
该做之事?可是人们只觉得这件事不合身份,有悖祖宗规矩……
“陛下为何要兴办女子学苑?”
“合该如此,早该如此。”
甚至……不止如此。濯清尘看着手下的改革大纲,科举革制、税改法、通商条约……女子学苑只是其中的一步,大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某人的笑脸自脑海闪过,濯清尘笑了一下,觉得这路上繁花盛开,很有牵着少爷的手一探究竟的必要。濯清尘看向苏照渠,“今年殿试已过,三年之后,便让朕一睹大昭女子的才干。”
因为一句“合该”与“早该”,苏照渠放下心来,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三问三答又三问三答,让对方都放了心。待殿门重新被关上,濯清尘刚坐到矮书案旁,听到窗户响了一声,步生莲走了过来。
“怎么还走窗户上瘾了?”
“毕竟末将是偷跑回来的,不敢大张旗鼓。”步生莲坐到濯清尘身边,“文和姐姐乍一进来时冷若冰霜,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
濯清尘不满,“昨日还苏家的女儿,怎么今日就文和姐姐了?”思及,濯清尘犹豫道:“你对姑娘似乎都格外……怜惜,是因为你娘亲……”
“我们娘亲。”步生莲打断他。
“是因为我,我们娘亲,还是因为……”话说一半,濯清尘也不知从何处说下去了。
“因为什么?”
“你可曾想过,如果没有当年的祸事,如果你没有遇到我,娘亲可能早已给你相看亲事,再过两年,你就该成家立业了。”
“不会啊。”步生莲腻在濯清尘跟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濯清尘的手举到自己面前,左看右看,抓着濯清尘的那只手慢慢上移,从抓手腕变成抓掌心,又变成了抓手指。最后,步生莲在他指尖落下一吻。步生莲抬起头,目光清亮,语气理所应当,“如果不会遇到你,我来人间走这一遭做什么?”
步生莲想了想,声音放缓了,“我幼时便见娘亲网罗女工,施以生计,延州时见宁安郡主以身入局,证延州清白,丹若姑娘以身饲虎也要留在延州把消息告诉我们,如今文和公主一人之力,为天下女书生谋了一条世人未曾想过的路。我敬佩她们,便知‘英杰’二字,当有一半是女子撑起的。”
“可惜哪怕如今开始,也已经晚了许多年。”
京中前有一女后有二姝,那一女在入宫之前,也曾被满京城的人夸赞过……原本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濯清尘并不打算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他作为君主,不能看不到这个闭塞压抑的朝代对人的异化和折磨。
步生莲摇头,“可于后世来说,这便是最早的。”
濯清尘笑了。
“会遇到麻烦吗?”
“会。但监察司清查,孟怀序和十七已经把一切就绪,殿试结束白无生也已经把这些及第学生安排妥当。新来旧去,那些人既要忙着救自己后院着的火,还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等他们反应过来,苏姑娘的书苑想必已经置办稳妥了。三年之后,朝堂焕然一新,而女子书苑蔚然成林,便不会再被轻易摧毁……你笑什么?”
步生莲扑到濯清尘身上,濯清尘一手撑着地,一手接住他。步生莲几乎忘神地看着濯清尘,许久,才又张口道:“哪怕没有世家苏运思,也会有新贵苏运思,若以后……”
“没有你想的那个以后,我不是濯阙,做不来那种事。”
“我知道,我只是……”步生莲抬头看着他,“以后怎么办?”
如今濯清尘尚且能以北疆战事推脱,但世人不会容忍堂堂大昭皇帝一生无后无嗣。
濯清尘缠绕着步生莲的发梢,“你觉得……虞佑如何?”
“世人会觉得,陛下疯了。”
且不说朝臣和世人会如何看待皇帝过继外姓,单说虞佑:濯清尘如今还没做什么,民间已经有了“新帝偏宠武将”的传言,虞佑是虞将军与宁安郡主所出,生长在延州,若是他来做太子,朝臣只怕会恐慌此后朝堂便是武将的天下。
濯清尘却说:“虞佑与我不同,他不曾被皇室的腐朽‘教化’,或许能走出一条别的路。”
濯清尘坐直,握着步生莲的手腕,在他摊开的掌心描画,“白无生有才干,只在户部位子上委屈他了,合该再往前走一步。孟怀序将监察司打理得不错,等把朝中人换上一批,他也该在别处施展才华和抱负。有这二人在,朝中新贵旧党很难再掀起什么乱子。到时候,虞佑的路也会容易一些。”
他来刮骨断腕,他来做乱世最后一个昏君,然后把清了淤毒的天下交到新人手中。
步生莲连着濯清尘在他手中描画出来的“太平”二字,将濯清尘的手指一同握进掌中,“那你怎么办?”
濯清尘要做的何其艰难,朝臣不解,百姓不知,天下不容,这样的一条路,这样艰难的一条路,要让濯清尘怎么办?
“我?”濯清尘笑了,“我不是有你吗?”
步生莲再次前扑把濯清尘压在身下,他想起当年在太子府书房外,濯清尘彻夜不眠,对着一条条法令反复斟酌修改的样子。世间人心多变,而一人赤子之心从未改。步生莲学着濯清尘的动作描摹他的眉眼,世人都不知濯清尘到底有多好,连濯清尘自己也不知,只有他知道。步生莲笑了,“你的登基大典,等我从北疆回来再办,好不好?”
濯清尘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侧落下轻轻一吻,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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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清尘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床铺已经凉了,“阿莲呢?”
“少爷说怕您送他难过,昨夜三更便已起身上路了。”
“他还说别的了吗?”
“说……”午令犹豫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少爷嫌弃宫里的红瓷瓶太丑了,走前将太承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编排了一遍。”
濯清尘一愣,“哪一个?”
“早些年先帝赏的那只虎爪釉里红。”
濯清尘失笑,“收到库房……不了,就摆在那里,等阿莲回来,让他自己布置去。”等将军摇身一变变回他的小少爷,不知会给他作什么妖捣什么乱,他得提前给少爷找点事做。
“对了,宫里有没有不让伤口痕迹消失的药?”
午令愣了一下,“有是有,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场面的药,陛下是要……”
濯清尘按了按肩膀,心中尽是欢愉,“给朕找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