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生叹了口气,往另一边走,也回家去了。
死局死局,可莫要走到死路啊……
“当年是个死局,先帝新皇登基,然而国库是空的,眼看连官员的俸禄都要发不下去了,百姓更是易子而食,先帝靠吃‘世家饭’才稳住了皇位。世家的银钱却又是靠从魏将军手里抢,做不做已经不是世家说了算的事了。”
白无生告退后,午令又来报,孟氏族长孟棠求见。
这话有推卸责任的嫌疑,孟棠摇了摇头,补充道:“世家凭借当年的积累,势力日益膨胀,垄断官场,自成一派,这些年鱼肉百姓的事做了不少。我孟家亦在其列,推无可推。只是我儿怀序、我女怀芷实在无辜,还望陛下放他们一条生路。”
濯清尘看着茶杯里升腾起的一阵热气,挥手让午令换成了酒,“当年因军备匮乏,北疆战场何其惨烈,执卷刃、穿单衣,踏白骨、食碎肉……濯阙与世家一个贪权一个逐利,倒让将军的忠心成了笑话。”
孟棠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想起书房里那幅画,说道:“魏将军忠心大义。”
“孟家参与私吞辎重,后又悄声将辎重尽数还给了北疆,向濯阙表的忠心是你挖空孟氏几世家底交上去的。在步商支援未抵北疆之前,北疆是靠孟家返还的那批辎重熬过了那段时日。”
孟棠猛然抬头,颇为失礼地看向濯清尘,只看到一尊表情浅淡的雕像——这位陛下自小就是一副“死人”脸色,脸上的表情永远都是淡淡的,比棺材板还平,但单看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架势,该说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吗?
可这话听起来跟诅咒一样。
当年的事……说句不好听的,如今故人都死尽了,这些话说出来恐怕也没人信,孟棠没打算拿着这些微不足道的“清白”找皇帝要“免责”——他送回去有什么用,中间耽误的时日不知道死了多少将士,这些不易被人看见的罪责就不是罪责了吗?魏源没打开城门放北狄狼狗咬死姓濯的是他魏源忠国!孟氏什么样孟棠清楚,一旦清查,没几个能保全自身的,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多一条罪状少一条罪状对于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的世家没什么区别。但孟棠当真没料到濯清尘能把往事查到如此深入的地步。
“清者清、浊者浊,朕要的是公正,不是牵连。”
这是……不株连?
孟棠捧着热茶,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原应为儿女不被旧事牵连高兴,又因世家留口余息心中不畅。他犹豫开口,“陛下,若趁此机会一举拿下世家,您此后将不再受世家掣肘。”
为何要在此时网开一面?
“哪怕朕将世家一网打尽,不过十几二十年,亦会有新的世家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十几二十年的安稳要来何用,朕要此后再无世家。”
世家与族人可谓是又爱又恨。一方面,世家垄断资源来滋养世家子弟,让族人天生比那些苦读的书生站得高、行得远,另一方面,族人长大成人,就得以“家族昌盛”为第一要务,什么理想抱负、大情小爱乃至个人性命都得往后排,需把家族的名与利供在祠堂,供奉一生。但名利二字,势必带着阴暗与污脏,久而久之,这棵滋养与反哺的大树,就成了表面光鲜亮丽、内里污糟腐朽的“活死树”。
但野草烧尽尚且春风吹又生,更何况世家这棵树呢?
要把“活死树”变成彻彻底底的“死树”,砍没用,得连根挖去,用火烧个干净,化为灰烬,让它再无生还的可能,才算清了这腔余毒。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理姜氏,在世家心中埋下引子,分裂大小世家,借小世家的彼此揭露指证收集世家罪证,顺便让小世家再无依附大世家之心。切断秦氏其他的路,逼着秦氏成为“直臣”“忠臣”,借机向所有朝臣下了“清查令”。下一步,这位新帝打算做什么呢?
世上大都名利场,无名无利便难生“聚”。要再无世家,得让人们从世家中“捞不到好处”。这有“三靠”,一公正、二严查、三抗衡。
濯清尘的清查,自然不会放过秦氏之流,但并非将堂上之人一棒打死,而是走了一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路。这是皇帝留给世家中诸如孟怀序、孟怀芷这些被长辈护佑,未来得及沾染尘埃,尚且干净的子弟的生路。
这清查过去之后,当然会有人死心不改再打世家荣昌的心思,但今日清查严惩就是这些人的后果。恐怕这位年轻的新帝,没打算把清查当作“特例”。
孟棠眯起眼睛,回忆起往事,“高祖在世,曾设监察司监察百官,后来被朝中权臣暗中把持,原本监督审查的机构反而成为了那人排除异己的利刃。高祖怒斩监察司一半官员,史称‘监察之乱’。这监察司从此便形同虚设,再往后,便干脆废除了……陛下打算重设监察司?”
濯清尘颔首。
如此一来,这一与二的条件便俱全了,至于这三……
今日这场大戏,孟怀序敢站出来,是因为他老子狠得下心将这棵树连根拔起。白无生、梁何和那几位一向被排挤到边缘的臣子敢站出来,是因为他们是孤臣。
世家猖獗至此,也正是因为在他们的打压排挤之下,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太少了,能与世家抗衡之人更是没有。
孟棠算了下日子,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殿试年了。先帝在位时,科举多被世家控制,成了他们往朝中送家族子弟的虚名头。这明年的殿试,恐怕要风风光光大办一场了。
再往后……哪有什么再往后了,因利而聚者必也因利而散,等朝堂之人换上一批,过个一代两代,有监察司旁佐公正,科举进士分庭抗礼,人们看世家再无复兴之势,从中再也捞不到好处,谁还会提起十年二十年前名为“世家”的这棵“朽木”呢?
网开一面……这可不是网开一面,化雷霆为雨露,陛下这是打算从根上“消解”世家聚族的原因。
孟棠放下茶杯,其身跪首,“孟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孟怀序下了早朝匆匆忙忙地回到家,抓住一个小厮就问:“父亲呢?”
“老爷进宫了。”
孟怀序风风火火地折返,往宫里去了。
初冬天气捉摸不定,昨日冷得像已入深冬,今日又升了暖阳,孟棠沿着宫道慢慢往外走,专挑阳光晒得到的地方,心中畅快极了。
世人大都急功近利,在这或纸醉金迷、贪污腐败,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朝堂上,历代皇帝都鲜有免俗,被功名与利禄牵着鼻子走。偏偏这位新帝,看上去压根志不在此,苦行僧一样固执地做着那些遥远缓慢的事,一点一点地将手中玉琢磨出个雏形来……看上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孟棠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
一个黑影从天上掠过,恰好被低头的孟棠看了去。
何人敢在皇宫之内飞身掠影?
他忍不住好奇回头看去,只听宫殿门“吱呀”一声,陛下亲自在殿前迎接影子的主人,距离太远,看不清两人面容,只见陛下牵着那人的手往里面走去了。
孟棠回过头,正好撞上匆忙赶来的孟怀序。孟怀序叫了声“父亲”,立刻往里走去,“我去找陛下。”
“回来!”孟棠的拐杖戳在地上。
孟怀序停住脚步,身子扭回来大半,僵着身体,似乎下一刻仍然要往皇宫里冲去。
孟棠看着他的孩儿,笑了一下,“陛下让你做的事,去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