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摆摆手,“这些事听着头疼,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只担心……婴,你的今后,你可曾想过?”
若有选择的余地,他的这个学生万万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时局在此,如今他可能尚且体会不深,但若有一天,等他登上皇位却心有不甘之时,回忆来时路,他可会为自己被逼无奈的选择说一句“不甘心”?可……“不甘心”三字,最易生执念,执念生,便不得解脱。
濯清尘看向眼前的老人。太傅并不知道这些天诸多事宜的内情,但他显然从朝堂的暗流涌动中,看到了濯清尘的不平静。
濯清尘自觉已经不是当年空有一腔愤懑,反倒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来气的傻子了。他想凝出一个笑,很有底气、坦然自若地对老人说些让他放心的话。太傅为他良苦用心,他很不应该再拿自己一些无谓的糟心事去烦他了。
可是在老人浑浊的眼眶里,濯婴看到自己笑得很失败。
濯婴垂下眸,拇指指腹压在玉扳指上,“学生……我大概能猜到皇帝的想法,我料想不消几日皇帝会将军政与暗卫阁放权于我。”
皇帝放权,是为淬毒。
皇帝想要在濯清尘身上看到他的重现,濯清尘却也当真在如今的自己身上看到了皇帝曾经的影子。他只觉遍体生寒,恨不得把骨头剔除把血肉抛弃。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要死,那么他自己杀掉自己总归干净些。可是……却有人问他:你自轻自贱,让我怎么办?却有人认为连他这样肮脏腐朽的骨肉也是可以得到收殓的。
濯清尘抬头,从这里望过去,还能看到太傅府院子里的参天大树,这老树落叶晚,此时仍然葱郁茂盛。
“可幸若有他在,这条路便也……没有那么……无望。”
他自愿困于牢笼,哪怕不得解脱。
他的话脱口就散尽了风里,似乎不是在回答太傅的话,只是忽然走神时的一声低语。
又一阵风来,院子里大树树叶随风而动,隐隐能够看到枝叶间的少爷。少爷贪睡,此时已然“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地睡着了。
濯清尘一时没忍住,这端方内敛,半辈子都不肯在人前展露真实情绪的太子殿下竟然笑出了声。他终于答道:“学生还是想走走看,看这条路的最后到底谁能赢。”
宁安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嘴里不断念着太傅的问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忘记了。可这样默念着,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思考这样宏观庞大的问题了。
君为何?臣为何?民又为何?
可是他分明觉得……君君臣臣民民,不都是一样的吗?君有昏君明君,臣有奸臣忠臣,民也有好民坏民,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只不过是……
宁安回过神来,已经站到太傅院子里那棵参天大树之下,他有些怯懦地开口,声音小极了,“少爷?”
树叶被风吹得晃了晃,随后又不动了,那树上的少爷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于是他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少爷?”
“嗯?”步生莲终于从偷懒酣睡中醒了过来,树叶摇曳不止,树叶间流淌出好听的声音,“世子殿下,您不该这样称呼我。”
“少爷……”世子殿下并不知道不该这样称呼又该如何称呼,他只好仍然这样叫着他,“少爷,‘君之为何,臣之为何,民之为何’,太傅此题该如何解?”
树叶又晃了晃,少爷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想怎么答?”
虞佑抿了抿嘴唇,这个看起来胆小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孩说起话来却胆大包天:“生在不同娘的肚子里罢了……”
树上的少爷沉默了一瞬,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突然笑了,连话语里都带上了掩不住的笑意,“那你便答:君之为人,臣之为人,民之为人,人之为人哉。”
而他当真把这样的答案说与太傅听时,太傅和太子在沉默许久之后,太傅忽然抽出别在腰间的戒尺——这戒尺在太傅腰间别了很多年,连太子见到他拿出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答案与树上那混账当年的回答如出一辙,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天天就知道给他惹事!
太子上前一步,连连拱手,“府中人顽皮,让老师见笑,我回去一定好好责罚他。”
太傅气得脸都青了,手里的戒尺在他手中颤颤巍巍地抖着,乍然没了用处,太傅猛地把手按下,甩出一道风。太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纵着他吧!”
说完转身就走,竟是忘记了今日离经叛道的学生不止树上一个。
虞佑小鸡崽子似的缩起肩来,抬头望了太子一眼,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答得不对吗?”
濯清尘一时无言,领着虞佑要回太子府。
虞佑上了马车,濯清尘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太傅府大门——少爷现在知道错了,都不敢在他面前现眼了!
“不用使唤人来接少爷,太子府太小,哪里够少爷兴风作浪的!”
午令偷偷瞧了一眼濯清尘此时的脸色,只觉得少爷在前段时间的沉寂之后,作妖本领估计又升了一个境界,殿下脸都要被他气绿了。
步生莲在太傅府门口看着太子府的马车渐远,眼看他家殿下是不会管他了。正要受累走回去,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脚都迈了一半了,没来得及落地又拐了一个弯,往白无生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