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摆着一把古琴,琴弦还有不明显的振动。
沉昭瞥了一眼就移开目光,说:“我已经仔细考量过,言午太子品性高洁,与言太子合作,与我而言,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言午引着沉昭坐下,为沉昭斟了一杯茶,微笑道:“沉昭姑娘谬赞,比起在下,姑娘才是冰雪聪明心若明镜,更是年纪轻轻就已至金丹之境,沈玄剑君选沉昭姑娘作为代行者,实在是眼光毒辣。”
“非也,”沉昭藏在菱纱下的目光很冷,说出口的语气却温和有进退:“沈玄大人心怀天下,忧心八苦为祸世间。我只是因为能杀死八苦得了沈玄大人青眼罢了,称不得代行者。更何况沈玄堂堂剑君,她的意志自有继承人执行,何须代行者?太子如此高看我,可真是折煞我了。”
两人相视——也没有相视,毕竟沉昭戴着菱纱——心思各异地露出微笑,言午再度开口:“但是,沉昭姑娘既然想要救出沈国的统领,又是与我皇姐作对——”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点带着绯色的窘迫,像美玉上落了一层轻柔的红纱:“我虽有几分薄名在身,但是在言国可谓是毫无根基,只有你我二人,要救人只怕难于登天。”
毫无根基?谁信。
反正沉昭不信。他既然安安稳稳走到了这里,又怎么说得上毫无根基。言夜能有这么蠢,能毫无后手地放一个有异心的他过来?
更何况,沉昭和沈昀可没有对外说过失踪的是什么人。他如此做派,不就是想拖沈国一起下水,让沈国成为他对抗言夜的助力?沉昭并不介意剑君之女的身份暴露,但也不代表任由言午将这件事转为沈言两国的矛盾,借此挑起沈国与言国的争端。
沉昭甚至怀疑,曾经沈照与言午结契,也是因为言午看中了沈国的势力。
“怎么会是只有你我二人呢?我还打算请一位实力强大的帮手,你放心,”沉昭用缓慢平和的语调道:“易灵宝你觉得如何?她修为强大,极其擅长隐匿,与你熟识,还和我们同行过一段时间,想必是我们潜入无药城的好帮手。”
言午瞄了一眼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细小的鸡皮疙瘩从他的手背上冒出来,轻微的颤抖让他生出傀儡丝还留在自己双手之间操纵自己的错觉。
他没怎么用心遮掩过自己的身份,所以当初在北城留下假名时,便能察觉到来自自己身后的隐晦目光。沉昭可以轻而易举猜出他的身份,自然也能通过他与易灵宝的言行习惯判断易灵宝的来历。
言午能猜出言夜的想法。他的好皇姐也惦记北地的灵族,并且怀疑沈国就是灵族用以伪装的外衣。所以她派出了易灵宝,想要试探一二。
若是易灵宝刺杀成功,言夜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灵族遗骸,但如果猜错了,言夜也没有损失什么,易灵宝只是她偶然得来的最好用的一把刀,就算折断了也只是惋惜一阵,她没有为之投入多少,自然也不会因为失去而心痛。
同样是洪荒远古时传下来的家族,易灵宝的家族甚至落得要向言国求助的地步,甚至不惜献出自己家族最后一对天资尚可的孩子。
对于言午来说,易灵宝是言夜手底下最好掌控也是最容易反噬的人,言午可以用易灵宝兄长的消息诱使她配合自己,但她同样可以在言午与言夜对立后毫不犹豫选择言夜——因为易游是言夜动用言国的势力救下的。
而对于言夜也是如此。只要易游一日待在折剑山,易灵宝就是她手底下最好用、最忠心耿耿的刀。
现在沉昭毫不犹豫地戳破他营造出来的假象,用言夜威胁他,让他心脏不可抑制地鼓噪起来,他先是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然后微笑地看向沉昭,他当然看不出什么,沉昭面上精致的菱纱阻隔了他的视线,不过想也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必定是带着冰冷的审视的色彩,根据他的反应判断利弊。
真是一个跟那些人口中的灵族完全不一样的个体啊。不过,不正因为那些灵族都是一群良善到愚蠢的家伙,灵族才走到如今这种穷途末路的境地吗?
他控制住自己因为兴奋而感到颤抖的手,从自己的乾坤袋拿出了一张卷轴,递给了沉昭。沉昭顿了顿,抬手接过,言午在沉昭打开卷轴的时候话锋一转:“我怎么会不相信沉昭姑娘的实力呢?实在是我的皇姐实力超然,她的拥趸也个个是高手,占据了无药城的那位,就是一位炼虚境的高手。”
以金丹对抗炼虚,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了,虽说沉昭还有浊气这个底牌,但是她原先在南城使用控梦能力的时候就隐隐察觉自己有失控的迹象,八苦会难以抗拒地将制造不同的痛苦,通过将痛苦施加给旁人来获得旁人在苦难与折磨中产生的浊气。现在沉昭掌控了她们的力量,同样不能免俗。
实力越强大的修士,她控制力量影响修士耗费的浊气就越多,随之而来的失控就越强。
想要救出槐安,确实需要言午说的助力。
卷轴被打开以后,沉昭看见几行小字,是一个修士的生平。沉昭抬眼看向言午,问:“无药城的那个?”
“是,只打探出这么多,但是无药城只怕不止他一个,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无药城已经封城,不知道皇姐想要做什么。”言午没有再隐藏,他确实不知道言夜这样大张旗鼓地控制住无药城的目的。往日言夜的动作都是在暗处进行,第一次这样张扬,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
药宗陨落,无药城中药宗炼制的丹药只怕都已经在这几年里被瓜分殆尽,言夜最近才有动作,可一座只有凡人的无药城又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的呢?
沉昭快速看完了信息,思忖起来,已经确定同行的人中,沈昀的阵法可以给予助力,但是不能正面迎敌,谢空妄的作用为零,言午同样不适合对敌,沉昭自己又实力低微。进城容易,但是如何在一位炼虚的手下救出槐安并且夺回无药城呢?还要注意不伤害到城中百姓......
她再次提起易灵宝,不过这次没有威胁的意图:“易灵宝真的不能信任吗?”
易灵宝无疑是一位相当强大的助力,如果能让她处理掉这个炼虚,事情会好办很多。
肉眼可见的,言午面上浮现几分踟蹰,他与沉昭是一样的想法,但是苦于易灵宝的不稳定无法确定:“我不能保证,易灵宝一般不回言国皇城听从皇姐差遣,通常来说她是一个自由身。倘若她在我们前往无药城的途中没有接到皇姐的命令,那她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毕竟...”沉昭的气息可以压制住易灵宝修习功法对经脉的冲击,他没有说出这个原因,而是在停顿之后对沉昭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她真的把沉昭姑娘当成朋友在关心啊。”
要如何阻止言夜与易灵宝沟通呢?
沉昭觉得沈昀可以想想办法。沈昀将传讯玉交给她的时候跟她说过传讯玉的原理是以阵法搭建桥梁实现信息和声音的传递,沈昀精通阵道,未必没有办法。
而自从伏雨将易灵宝所求的灵植交给她以后,沉昭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伏雨说她去了城南,那里有一个邮驿。
易灵宝得到的灵植应该是要转运给旁人的,沉昭合理猜测应该是求给她哥哥的。
但是邮驿也不需要易灵宝在外太久,沉昭再度合理猜测她是为了给言夜打探灵族消息,不过易灵宝应该不清楚沉昭就是灵族,不然言午的姿态不会如此悠闲。
与言午交谈结束后,沉昭往外走时,刚好看见迎面走来的话题主角。易灵宝的神色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鲜艳的衣裙上沾了枯叶与尚未融化的冰晶,头发也乱糟糟的。
沉昭停在走廊一侧看着她,问:“你怎么了?”
易灵宝郁卒地长叹一口气,说:“出城了一趟,遇到了天一宗偷袭。”
天一宗还没走呢?他们怎么能偷袭到易灵宝的?沉昭有些惊讶,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而且就算是被偷袭,易灵宝不应该更愤慨一些吗?怎么会出现这种类似于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
易灵宝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耳朵上的耳坠晃动,一片叶子从耳坠上滑下去,沉昭目光追随着那片叶子掉落到地上,听见易灵宝说:“他们有个弟子突破呢,就在城外没多远驻扎暂留,我刚巧撞上,正偷看呢,不知道怎么的,那个弟子忽然开始吐血,境界跌落,我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秦疏影那家伙以为是我动的手脚,二话不说就动手了。”
易灵宝说着说着,脸上又带上了一点偷了腥的猫似的窃喜,得意道:“然后我对着那个弟子的丹田射了一箭,既然怪罪到我头上,那我得坐实了吧。”
也难怪看着这么惨,真动手跟有嫌疑的性质可不一样,沉昭问她:“受伤了吗?”
“受了点小伤,”易灵宝看沉昭抬手就要掏药,叫住她的动作:“等下,你之前的给我的药我都没用完。”
沉昭这才作罢,易灵宝惊奇地看着她面上的菱纱,想起来问她的近况:“你最近怎么样呢?城里那些还没有离开的人都在说你运气好才得了剑君赏识,酸味冲鼻。”她回忆着无心剑那时不管不顾都要砍死沉昭的情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让他们去面对无心剑,只怕死得比谁都快。”
“哦,对了,他们为什么叫你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