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血族一个月后……那时,坎宁刚刚上任。
“怎么发觉他包藏祸心的?”
“你好像在审犯人。”雷伯恩笑了笑,笑容越发黯淡,“从他跟托德的人结党营私,给你下绊子的时候。”
“给我下绊子?没给你下吗?”冷沦靳说,“不对,比那更早。”
雷伯恩好像觉得没什么,好半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要不是坎宁还在呜哇乱嚎,冷沦靳还以为死神站在背后,手指按在嘴唇上,下令人们不许说话。
“他这些年……一直不怎么信任我。”
冷沦靳:“你给他够多了。”
破风的利刃白进红出,拉里和珀西等人赶来时,厄杀派来的吸血鬼差不多死完了。
艾萨克吹了声口哨,瞅着刀砍萝卜一样麻利的肖故:“哟,赶巧儿了。”
雷伯恩的声音含在风里,一吹没了声:“我也赚了不是吗?”
赚?赚得恶名远扬、遍体鳞伤吗?
冷沦靳迫切想问,七年前你来费城干什么?坎宁真的只是给你指了条去黑市的路吗?你问谁不能,怎么偏偏是他?这一点点滴水之恩,值得你涌泉相报到这种地步?还有黑市那个血仆……
然而纵使他头顶盘旋着一千个问号,一个也没问出口,而是拐了个弯,说:“你不想问问,我跟他谈了什么?”
“人都疯了,没所谓。”
“有所谓。”冷沦靳攫住雷伯恩的手腕,“我问他……叫你委屈成这样,你是怎么容他的?”
雷伯恩侧着头,从冷沦靳的角度,刚好看到他睫毛颤了颤:“我是不是不配……”
冷沦靳听也不听,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不管怎样,在你把自己和其他东西配平的时候,我就要否认这一点。
风过林梢,早春还是料峭,冒头的那几抹新绿稀落得不像样,肉眼不仔细分辨,还以为看花了眼。
“你是怎么劝说第四氏族退出的?”冷沦靳问。
雷伯恩默不作声地挣开他。
“还有个问题。”冷沦靳缓和下语气,努力把要掘开的石头压回胸口,堵住那一腔沸腾的岩浆,“你给我块地是什么意思?”
吸血鬼版本的“我扶贤妻凌云志,贤妻还我万两金”?
雷伯恩小心地望了冷沦靳一眼,第一个念头是——不够吗?
冷沦靳逮住他的视线,回看过来,雷伯恩像蛰了一下,连忙移开目光,唯恐从里面抽丝剥茧出一个丑陋又胆小的自己。
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到此为止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没说出口,雷伯恩唾弃自己,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刨根问底也找不出一条贫瘠的出路。
最真实的感情往往是突兀又复杂的,从容与深情有时候是排练过无数次的精心表演。
他像一条被鞭子抽了的狗,痛苦地撕扯着意志。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想就这么跟冷沦靳过了,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你恨我吗?”
“我爱你。”
“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不觉得很傻吗?”
冷沦靳慢慢靠过来,挡住冷风,吻上雷伯恩唇角:“浪费了那么长时间,确实傻。”
“冷……”
冷沦靳截断他的话音,断章取义,舌尖沿着雷伯恩嘴唇绕了一圈:“乖,很快就热起来了……”
不速的春风带动破冰的河水,泛起阵阵涟漪,不一会儿,雷伯恩身上蹭满了作弊添来的热气,他在心里迷迷糊糊地自问:他们算不算半个美好?
“坎宁男爵一夜之间疯了,海耶尔又临时退出新改,沃伦郡连遭新变,我再咬紧了不撒手显得太不会做事,约兰环线目前走到哪一步,市政府、线人、议事会、诡谲那一位加起来有十几版不重样的报告单,不必我多嘴……七爵,鄙人的南十字站能不能落成,得看您一个眼神。”图拉莫把新拟的合约摊在桌面上,不光话敞亮,人也表现得十分敞亮。
雷伯恩大体过了一遍,深深沉默下来。
图拉莫:“冷沦先生说过度改建会‘赶尽杀绝’,适得其反,我听从他的建议,尊重原住民意愿,叫停了强制驱逐计划;租户、小政治团体和占屋群体诉求不合,冷沦先生又说,要弥合分裂必须从一开盘就平衡好新、老城区的马太效应,我让步,开倒车把市政厅的施压令撤了;费城政府里有贪冒聚敛的蛀虫,冷沦先生甚至无礼地要求我把修路的一部分资金拿来补他们的亏空……外面那群‘自由的疯子’至今还在我的府门口泼油漆,‘谨慎城市更新十二项原则’已经快被篡改成‘十三项’了——再加一条,严防城市工程期间市民暴动,我捏着鼻子吞下一肚子苦水,冷沦先生却还想让我对一切绝口不提,美其名曰‘兹事体大,不要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七爵,我真的很长一段时间没这么招人恨了。”
雷伯恩:“……”
狮子大开口,冷沦靳真狗啊。
“约兰环线的核心议题在于如何让老城与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相适应,现在这个状况,纵使我身后站着一百位新领主,也当不了张袂成阴的‘土皇帝’,沃伦郡裹足不前,种种社会矛盾已经具象到不可调和,单拎出公共卫生这一点都可以大谈三天三夜。七爵不是好名声而不顾实际的人,今天我们能坐下来一起喝杯茶,想必彼此的初衷不会差太远。费城政府早有明文规定,百户区村民不可在家门口搭棚养猪,沃伦郡几乎区区背道而驰,还把生活废水统统倒入街边的明渠,这些脏水多年来一直顺着莫比特河和海因河汇入新区,严重干扰了沿线居民的生产生活,七爵不会看不见,即使这样你们也要加以阻拦吗?”
“冷沦靳的方法是冒进了点儿,但也只比和平过渡激烈了那么一点点。”雷伯恩两指捏出一粒大米的长度,图拉莫脸色一变,他视若无睹,继续说,“约兰环线从立项起便饱受争议,地区习惯、观念融合、住房分配、居民安置等等,就其荦荦大者不止一件,把上述问题做个简单归纳,一切扞格都可以归咎为一句话:出发点很好,但想法不成熟。拿你说的污水问题来看,沃伦郡村民的做法确实遭人诟病,但这不是一个剜肉补疮的理由,你在环线里提议大改谷仓区和棚户区,扩建军工厂,用一套公用的所谓‘径向排污系统’把生活污水、工业污水一同引向城北、城西住地,有没有事先考虑住在‘污水灌溉区’附近的人怎么办?这套系统目前还处于推广阶段,后续实操效果犹未可知,就算你瞒着我、我瞒着你把那些人偷偷变成了老鼠,异味的问题又怎么解决?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你是要人工改造费城十二分之一人口的呼吸系统吗?我说得够直白了,这还不包括钱的问题,站在你的角度,替未来的‘新居民’想想,还有诸多巨大的隐患,更多的公共收费只是比较隐蔽,很多人习焉不察罢了,比如无处不在的工本费还有你要建的那座车站的通行费,人总是容易对现状不满,和你一样怀着标新立异心思的大有人在,非要等到割喉割到断的那天,才肯见相声大会的冠军给了个哑巴吗?”
图拉莫拍案而起:“径向排污的试点区一个礼拜前就收回了检测报告,污水处理完全符合市卫检标准,根本不存在异味、专业化程度低之类的伪命题,七爵与其跟这些死物过不去,不如操心操心自己和诡谲首领挑起来的那场‘民难’,拉横幅?设街垒?搞运动?哈哈哈哈哈,恕我直言,要不是当局还在制衡,您现在恐怕连块立足之地都难找。新秩序一旦开始成形,内部倾轧的弊端就会暴露,第二天那群狂热分子首当其冲会成为一大乱源,到时候谁还认得出来你是谁、我是谁?”
憎恨是一种习惯,它让人团结一致,前一天跟敌人殊死搏斗残留下来的激情无处发泄,会转而通过斗争向自己人宣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起内讧”。
“所以我们该像你说的那样,坐下来,一起喝杯茶,好好谈谈。”雷伯恩不慌不忙地吹开浮面的茶叶,喝了一口,“真到了图穷匕见那一步,别说冷沦靳,我有给所有人兜底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