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宋霁璟第一次上天都,见街景繁华,灯火辉煌,几乎没有主道支道之分,道道仙人络绎不绝,仙音缭绕,胜过人间京城。
那时他站在这片云端的土地上,心中忐忑不定,那时他仍未走出对师傅的意外的苦楚之中,他像一叶漂泊不定的孤舟,像狂风暴雨中孤独的浮萍。
上了天都,他觉得,或许这片土地是片理想纯洁的净土,是庇佑天下百姓的神的居所。
这些年,他往返人间天都,切实感受到天都只是他的栖身之所,倘若自己有一天厌烦了这一切 ,无论是纵身一跃下人间,还是一剑封了院门,总有一种方法让他逃离这里。宋霁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或许是自己太矫情,或许自己生来晦气,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他也会想,要是师傅在就好了。若是师傅还在世,他定要学出一手好剑,和师傅一起归隐江北。师傅不在了,宋府也不是什么安身之所,故此看来,天都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这么些年,宋霁璟若是想离开,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但他不能离开,也离不开,到后面便是不想离开,甘心归根于天都了。
为什么呢。
他面见了天子,接着被带着去了各府面见长老,他时常听到那些仙者夸他“年少有为”“后生可畏”,他欢喜的不得了,后来明白,天都像他这样“年少有为”“后生可畏”的小仙多如牛毛、繁如星辰。多数的仙,上了天都便逍遥自在去了,什么人间什么百姓什么安乐,皆抛之脑后,置之不理。
他把这些看在眼里,却做不了什么。
天都已然被搅成一锅浑水,再纯洁的丝绸落入其中也会沾染上污垢。他若是站出来做些什么,以他那时候还是小仙的身份站出来,必然要被乱棍打死在天都的,而名震天都的是他的凛春寒,是他的凛时剑,不是他宋霁璟这个人。
终于,在十八岁那年他清楚的感受到心中混气就要蒙蔽了他的心,于是他细细交代好了手下所有案件,跃下天都,到人间静心去了。
他在江北岱州,买下了空置的木屋,岱州是片梨花州,四季如春,好过世外桃林。宋霁璟在这里每日耕种田地,到梨花田里除杂草,提着木桶到山泉边打水,再去山下的小酒馆买一壶梅酒。每日吃的是自己种的蔬果,身上粗布衣料,日子倒也过的逍遥自在。这里远离闹市,极目望去是漫山遍野的梨花。
不出几周,江北饥荒爆发,朝廷压扣赈灾济贫的银子,江北灾情惨重。
这时候宋霁璟恍然,后知后觉般,他是仙,应属于天都。他摁下想要杀进皇宫的心,把自己从天都带来的那些值钱的物件,全部当成银子发到各地赈灾。这时候的江北百姓,早早就猜出宋霁璟是个神仙,灾情缓和后,各地立刻建起了贡拜宋霁璟的庙宇。
三个月后,他返回天都,扎根天都。正巧骅南上了九重门,宋霁璟顺时地将他收入门下。
几周后,明殊暴君上位后,他第一次上镇灵台,便在台上立下誓言。
倘若世间没有公正王法,那么他宋霁璟便要做第一杆秤、第一准绳;可若是这天都也没有公正王法,他宋霁璟在天都还有什么用呢,只是报效无门、空谈一场。
所以他不仅仅要做世间的,更要做全天下的第一杆秤、第一准绳。
以血为誓,凛时剑在手心划出血线,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滴在台面,四周灵灯亮起,滴在地上的血凝集成颗颗光亮,他宋霁璟在天都正式归入长老之列,有了自己的名号——璟王。
敬宁院静悄悄的,平日里从未点上的烛火也在此刻点上,宋霁璟推门,院门盛开的梨花轻轻摇曳,日光透过枝叉,在他头顶落下花枝的影子。
“白日点烛火,是银子够用了?”宋霁璟看见院里高高的烛火架,蹙眉道。
下人不敢回话,低着头站在一侧。
骅南见状赶紧将手中的华盖塞进身后贺殊途的手中,上前打圆场:“大人,是我提前叫人点的,想着院里也是进了新人,不得欢迎,热闹一下吗……”
余光里,宋霁璟淡淡扫过贺殊途,看见他将华盖卷好,放在下人手上,紧接着整理着衣袍宋霁璟收回目光,看向骅南。
“那就是你的银子够用了,你这月不用找我领银子了。”宋霁璟淡淡抛下一句,不想在这种日常小事上多耗费功夫,再加上在震灵台待了大半天,此刻正有些发晕,便没再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厅。
刚要跨进正厅门口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想必是骅南因为自己这月领不着银子向自己求情,回头一看,竟是刚领进门的贺殊途头也不抬地跪在地上,而骅南正因为受惊站在烛火架一旁清理滴落的蜡油,看见这一幕瞪大了眼睛。
几秒的寂静,夏风溜进院墙,梨花枝轻轻颤动。
宋霁璟凝眸,转身。
贺殊途行着几近供奉神灵一般的礼,他的身量是正常北方青年的身量,甚至还要精健了些,此刻正一整个蜷在地上,一声不吭。
“跪着做什么?”宋霁璟好奇地发问。
“贺某不过是在比武中侥幸取胜便被大人收入府中,幸甚,万好,贺某无以回馈大人厚恩。”贺殊途蜷在地上,听起来声音闷闷的。
宋霁璟闻声轻笑起来,脚步定住,看向贺殊途:“你帮了我那么多,应是我还了你的恩情,何来你的无以回报?”他顿了顿,“而且收你不为别的,只是不想看你一手好剑法在天都无处施展,你若是去了那些长老的府上,最多是个打杂的了,你这剑法也就荒废了。”
“不管大人的用意是什么。”
贺殊途语气慢慢的,身子稍微直了起来,紧接着,他直起腰来,目视宋霁璟。
“贺某,想随大人精炼剑法。”
宋霁璟的呼吸停了一瞬间,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就在迟疑的片刻,步子已经不知不觉向屋内走去。
门在身后落下,宋霁璟立在门前,闭上眼睛。
“每月各府弟子都会上门拜师学艺,他们带着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上门,每月停在我院门口的马车数不胜数。”
“我一个也不收,之后不许他们踏入静宁院一步,这些,你可都晓得?”
宋霁璟冷冷道,声音不高,门外静默了一下,紧接着院里的声音传来。
“宋大人为人正直,为仙清廉,不收是大人刚正不阿。只是正巧,贺某没那些值钱的物件,只有一片真诚真挚的情,可够?”
宋霁璟一怔,片刻后房门打开。
“贺无兼,我许你一个机会,我每六日去一趟天净院教小仙用灵剑,往后我允许你旁听,学不学的会,就看你的本事如何了。”
关门的那段时间,贺殊途已然站了起来,从往日交手来看,这人算得上蛮横不讲理又无视法规制度,宋霁璟便装作若无其事,目光投向那双墨眸,而此刻,贺殊途正握着那把莲花剑,与自己对视。
“我宋长宁,一诺千金。”
贺殊途闻言愣住,又猛地想起了自己在震灵台时说过的那些话,他是想知道宋霁璟的字来着。
宋长宁,长宁,记下了。
就在膝盖砸向地面时,小臂被一道灵气拖住,贺殊途微微生疑问,紧接着身前传来轻声:“起来,静宁院里,没有跪着说话的规矩。”
屋里暖得出奇,墙边放着几盆用白釉花盆种着的矮梨花,木窗开着,许是地势较高,从着扇窗望出去,大半个天都尽收眼底。贺殊途离宋霁璟五步远,前者走一步他才走一步,不是恭敬,是生怕多了一个动作就被扔出院外,让那千金的一诺成了谎言。在屏风前,贺殊途自觉站住,看着宋霁璟钻进屏风里换上薄衫,又钻了出来。
贺殊途低着头:“大人,天还未完全回春,穿的单薄恐怕不行。”
“多嘴多舌,”宋霁璟理了理头发,顺手拿来卷宗,坐在距离贺殊途几步之远的木凳上,兀自翻看:“说说,用的谁的剑。”
贺殊途没迟疑,坦白道:“前些日子在山里捡的,今早才知道是小师妹的。”
宋霁璟重新打量着这把莲花剑,剑柄偏细,柔韧灵活,尾端刻着莲花暗纹,再听听贺殊途这番话,他觉得这话不假,于是宋霁璟微微抬了抬下巴,问道:“你的剑呢?”
“在下修的是魂术,没有属于自己的剑。”
宋霁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片刻后放下卷宗,开口问:“既然修的是魂术,为何不在比武时用出来?”
贺殊途垂眸看着他,不做声。半晌后,宋霁璟被他盯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贺殊途有些疑惑,追着他的眼睛却仍然不做声。
“你第一场交锋裴家之时,我便瞧出来了,”眼中盛着盈盈笑意,这一刻他好似将贺殊途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得包裹住了,什么都瞒不住他,“不得不说,用借来的仙气裹住术法,虽说完胜,但不算高明。”
贺殊途见被看穿,苦着脸笑了两下,当即把莲花剑一扔,迅速撩起衣袍,跪在了宋霁璟眼前,宋霁璟不做声,看着贺殊途低着头,跪在眼前。
房门未关严,丝丝缕缕的风吹进屋子里,吹得贺殊途的发丝被撩起,所有若无地碰触到宋霁璟的膝头。白色薄纱盖住他的双腿,细长白皙的手搭在膝头,正垂眸看着他,语气没有半分缓和。
“你当天都是什么地方,你当台下坐着的都是什么修为的长老?恐怕是自你出现在天都的那一刻,就有人知道你的术法了。”
宋霁璟缓缓弯腰,小臂撑在膝头,抬掌托住下巴:“估计,他们现在都在猜测你是不是修仙走火入魔了,我是不是你的同伙,或者,是不是那人间魔头后继有人了。”
宋霁璟停顿片刻,鼻尖又跃上一股幽香,这让宋霁璟生出自己与贺殊途越来越近的错觉,好似下一秒就要触碰上,实际上抬眼看过去,贺殊途仍然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静默着,宋霁璟瞧他是块木头,微微眯眼嘴角上挑,声音不高,装作苦恼的样子。
“这该,如何是好。”
贺殊途微微低头,盯着宋霁璟素白的衣角出神,闻言蓦然回过神来,正色与之对视,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