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打量的话,路上行“人”是妖的痕迹很明显。不少妖还未适应双足行走,步态扭扭歪歪。还有的妖化形不完全,头上露出毛茸茸的双耳,更有甚者穿着衣裳,脑袋却仍是兽形。
有些兽在路边和树上停驻,但一双眼显见的十分通人性。
苍白的月色下,似乎有无数双眼在暗中窥视,颇为瘆人。
沉璧在这里走着,自觉是个异类,却又诡异的融洽。
没有任何妖物怀疑她的身份,很自然地将她看作妖族的一员,教沉璧略有些惆怅。
甚至还有些刚化形的小妖被她雅致的风韵吸引,围着她请教以双手双足的形态生活的心得。
不过这些小妖大多是雌性,妖族对雄性的审美与人族不同,大多偏好壮实野性的外形。
因此许多雄性化形后,会特意保留一些属于妖兽的特征,比如身上的毛发和爪子,也有的干脆顶着一颗兽类的头颅。
沉璧的视线不自觉被一位步态婀娜的女妖吸引住,女妖身后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晃去,直勾得她心痒痒,遂上前问路。
“这位美人姐姐,请问大院怎么走?”
女妖被这声“美人”叫得心花怒放,掩嘴笑了起来。
“小兄弟怎的连大院在哪儿也不晓得?”
“嗐,小生是个路痴。本不想接这桩差事,偏赶上两位大哥要帮忙。”
女妖显然对那两人随手抓苦力的行径见怪不怪,指过了路,又贪恋少年清俊,扯了沉璧的衣袖不放。
沉璧被她纠缠几番,无奈道:“小生怎会舍得美人姐姐,奈何小生只是个柔弱的花妖,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妖瞟了眼她的下|身,这才遗憾不已地放开了她。
众妖口中的“大院”在一处广阔的花田里,清一色种植的妖美花朵,正是先前卖花女童头上戴着的品种。
距花田还有数十丈,沉璧便敏感察觉了这里遍布着极其不规律的气息。
这种不规律极其不正常,好似生灵处于极痛苦的状态。
沉璧快走了几步,循着气息拨开花丛,眼前的景象教她神魂一震,几要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这大片广袤繁密的花丛,植根于温热的人体血肉之中。这些气息起伏波动的人体,被绳索绑缚并排铺展罗列。每具人体上方大致种植着十余株妖花。
这些妖花,有的植根于人的眼球,有的根须延伸进人的鼻孔和耳蜗之中,还有的从人张开的口中伸展出来,根须已经探入人的喉咙里,在人腹中的脏器和脑仁里深深扎根,榨取着人体的养分。
人体痛苦的喘息和抖动,使得广袤的花田也随之起伏波动着,放眼望去,竟如活物喘息的肚皮。
华音长老透过空间中投射的画面看到外界景象,失声的嗓音有些尖利。
“这些都是……摩罗花!以活人血肉为养料生长,竟有如此多的活人躯体作为供养!
这些养料……都是什么人?!”
一想到友人白露也在这禁地里,甚至或许就是这些养料之一,华音长老便是阵阵心痛,几乎要晕厥过去。
“难怪白露被重重深锁。将禁地布置为妖族巢穴,以如此多的活人躯体供养摩罗花……哪一样说出去都会在修真界掀起滔天骇浪,将妙乐宗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宗门禁地……便是只踏入一步,看上一眼,又岂能教那人活着离开?”
沉璧传音道:“我这便去大院打探一番,只是华音长老可还信我?毕竟那些人看来,我与他们或许是同族。”
华音长老沉默良久,“你当真并非人族?”
“我对那些人说的话,或许比华音姐姐还要惊异。
好端端的做了十几年的人,连往后的出路都想好了,忽然有一日被告知自己是妖,这教我怎么办呢?”
言辞间十分伤感。
“妖亦有善类,人亦有恶鬼。你若助我,便是我华音的恩人,我不是那等眼界狭窄的卫道士。”
沉璧眉开眼笑道:“华音姐姐,有你这话,弟弟便放心了。”
沉璧举步走到花田中的庭院大门前,敲开门,一个面貌未化形的鼠妖探出头,打量了她一眼。
“劳驾,有两位大哥托我送东西来的。”
鼠妖鼻子动了动,眼中闪过了然。沉璧跟在鼠妖身后,看着它取出钥匙打开仓房的门扇。
仓房之内,是许多的圆润白珠子堆成的一座座小山。
鼠妖有着长指甲的手往那个方向一指,沉璧便卸下肩上那两个沉重的布袋,解开袋口,抬手往一个小山包的顶部“哗啦啦”倾倒起来。
华音长老的声音传来:“这些都是摩罗花吸取人的寿数凝结成的果实,可延长食用者的寿数,每一颗都能卖出高价。”
沉璧讶然,“人的寿数也能作为花草的养分?”
“摩罗花并非天生地长的自然之物,而是由苏方生宗主在意境之中所创。意境之主宛如造物之主,制造出符合一定法则的物品也有可能。”
沉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若果真如此,那宗主的能力岂不是逆天了?
华音长老猜到了她的所想,又道:“这些物品的效力在意境之外会大打折扣,且通过规则只能转换却不能凭空捏造。
因此想要通过果实延长食用者的寿命,须以更多人的寿命作为交换。”
没想到那些富贵之人为了多享几年福,竟教寻常人兜售自己的寿命。沉璧难免愤然。
想起初至飞觞城那日,貌若老媪的卖花女童,她细小的双手连骨头还未完全长成,却已现龙钟的老态,看起来滑稽又可怜,脆弱至极。
“这些买家和背后的生意人,将人命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可恨至极!”
华音却是摇头叹息一声:“作为养分的活人暂且不论,但那些以寿命养出摩罗花果实的人却都是自愿的。
有些是为了给家中的病人买药材续命,有迫不得已的难处。也有不少是得过且过的醉鬼赌徒和懒汉。这样的人,被称作‘养珠者’。
有些不法之徒看中了此道的暴利,抓取平民迫使他们养珠,却被宗门设立的狱刑司严厉惩治。反而获得民间的交口称赞。”
沉璧虽是家境贫困,但生来天赋不错,一向以为只要努力,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如今听了华音长老的话,想起以往四处漂泊时候,曾见过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一时哑然了。
可那卖花的女童,还未体验少年时的快意,便已行将就木。
她或许有不错的修行天分,日后能被某个长老收入山门,成为一代传奇女侠。
或许她会邂逅风姿卓逸的少年郎,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佳话。
但无论哪一种归宿,都不该如眼下的“养珠者”一般,刚刚睁开一双懵懂的眼,便已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小小女娃,正是生来爱美的年纪。她对自己的容貌怎会不在意,却已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老化,向美貌之人推荐着花朵,眼中没有丝毫嫉妒,只是羡慕而怯弱讨好地笑着。
沉璧想起那天见到的女童的天真神态,便是一阵心痛。
朝生夕死,水过无痕,这样的人生,与蜉蝣何异?
“你,把这些豆子都挑出来。光洁饱满、色泽鲜亮的放在金盆子里,次一些的放进银盆子里,余下有疤的、表皮坑洼的,都搁铜盆里面。”鼠妖两眼一眯,又颐指气使起来。
“……这些都要挑?”
“怎的,小小花妖,还有不满?”鼠妖的嗅觉也是异常灵敏,早便闻出了她的身份。
沉璧张着嘴,这些东西一晚上挑得完?
看来,花妖在妖族的地位不是一般的低微,这只鼠妖也觉着她好欺负,明知她不是大院的伙计,却毫不客气地伸手薅她的羊毛。
华音长老的嗓音忽然响起:“你先答应他,我自有法子。”
“好嘞,大人您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鼠妖懒懒地哼了一声,沉璧看着他离开,进了一间屋子里。
那窗扇开着,里面的鼠妖掏出一副叆叇,架在尖尖的鼻子上。随后展开了什么东西,竟是在津津有味的……
看书?
看书!
一只老鼠化作的妖怪,竟是在看书!
沉璧啧啧感叹,难怪禁地里这么多妖怪,偏它捞了个官职做呢。
人家肚里有墨水啊!
看来妖族也不是这么好混的,想出人头地,还是得有些长处才行。
可没一会儿,那鼠妖便趴伏在桌上睡着了。沉璧转头,正看见华音长老从唇畔收起短笛。
一副刚施法完的模样,可沉璧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看来妙乐宗的功法果然是有讲究的,连听众也能跟随施术者的心思自行选择。
两人在鼠妖所在的屋子里一通翻找,没多时,华音长老动作一顿,随即拿着一本册子仔细翻了起来。
沉璧走到她跟前,只看见上面一列列的名字。华音长老焦灼又忐忑,一页页翻过去,名册翻了大半本,在看到熟悉的名字后,眼前阵阵眩晕,瘫坐在了椅子上。
沉璧见她已无法思考,把名册拿过来,只见上面有个叫做“白露”的名字,被一道墨迹和其他名字串在一起的划掉,心中顿觉不祥。
再看了眼册子的封面,其上写着“花肥名录·伍”,被勾掉的名字显见的是已不能再用的花肥,换言之,这人已不在人世了。
“或许是重名呢?”
华音喉头哽住,只是伸手往前翻了几页,其中一列清晰写着这一批次的“花肥”投入使用的日期。
半晌方道:“正是白露私闯禁地的当天。”
沉璧不知该说什么,任何言辞对于友人离世的噩耗都是无力而苍白的。
但如实而言,白露遇害的消息虽然令友人悲痛,但并未出乎沉璧的意料,而且她相信华音亦然。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侥幸,反而是故意为之的灾祸数不胜数。
撞破了禁地的机密,背后之人自然是要尽快解决后患。这一路走来,两人也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华音长老一手掩着双目,脚下像生了根,僵木着半晌动弹不得。
沉璧叹了口气,把她收回空间之内。视线似要穿过大院的墙壁,落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大院的后方。
那里定藏着什么厉害之物,但华音长老眼下状况不妙,还是暂且离开此地,等日后再来打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