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纠结片刻,苦着脸补充上至关重要的一句:“莘莘身上有了。”
一瞬。
两瞬。
三瞬。
沈明枳回过神,攥住临川的手腕,只一个严厉中饱含不忍的眼神就让临川了然,她连忙解释:“申不极的申不极的。她都多久没有出门了,要是别人的那就见鬼了。”
但灯下,沈明枳的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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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整个包间里亮如白昼,蜡烛不要钱地点满,半倚在矮脚榻前的两个男子一人颓败、一人凝重,是两段一模一样的脸色难看。
郇寰本是不想喝这么多酒的,奈何最近心事重、事情多,一喝起来就忘了节制,微醺之际,听满脸酡红的申不极极尽嘲讽:“用她的话说,她最是看不上像我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举的小白脸,瞧瞧人家乔侍郎、窦将军,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就在沙场为国卖命了,我还在勾栏瓦肆品着葡萄美酒甜不甜、评着今年的花魁美不美——”
他咂了一口壶中的酒,仰头懒懒散散地靠去,人似是醉得脱力,但心口憋着的气却洪亮如钟,“瞧不上怎么当年不誓死不嫁?怎么不进庵子里替她的都督将军守身如玉?或许窦将军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承了英公府的颜面就娶她当续弦了呢——”
在郇寰眸色沉沉之中,申不极一说完就骤然笑出了声,直嚷了几声"记岔了记岔了"又一头栽进了酒壶里。
片刻,申不极拧了一把脸上的酒气,似是很好笑地咀嚼着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地盯着郇寰,“要是那窦宙真是个鳏夫她也算真还有点盼头,啧啧,只可惜……”
只可惜,国朝有名的将才年少即立誓以身许国、终不复娶。而是个真鳏夫的,是与窦宙齐名的都督陆微。申不极的无心之话却暗刺了过分敏感郇寰,而郇寰却表现得愚钝,似是过分饮酒麻木了他的素来敏捷的思维,只是同申不极一样,是在背地里戳别人脊梁骨时一样的嘲讽漠然。
他当然不是在嘲讽陆微,能让沈明枳费那样大的功夫去营救的人值得他的尊重,他只是在嘲讽自己,惯爱在太平年代居安思危以至于,安生日子都要被自己的戒备疑心摧毁。只不过现在他对陆微,更产生了点羡慕,或者说这点羡慕早就有了,只不过当时他不知道这叫做“羡慕”。
申不极勾着郇寰的肩膀,将他也拉入自己依靠着的软毯里,女人的脂粉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熏得郇寰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沿肘靠上矮几,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见状,申不极故意将垂下来的毯子往他身上掷去,笑道:“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二郎是不打算认我这个便宜兄弟了——”
郇寰微一蹙眉,拨开那毯子后,轻咳两声,沙哑了嗓子道:“又来。”
申不极大笑着一振臂膀,又直接重重躺了下去,“物以类聚,物以类聚啊——”他忽然促狭地道:“她们两个那么亲热,以前看戏嫖妓都要一块儿,海山,你我当年真应该我行我素地去西北,东北也行,那儿多美女,指不定今天的你我混上了个什么云仑将军什么的——”
话落,室内静默良久。郇寰支着额头闭着眼休息,虽然申不极的话让他一点倦意也无,却也只能顺着酒劲,理顺腹中、心口乱窜的热气,昏昏沉沉地要坠入无边黑暗。又听申不极自嘲一声:“算了,不说了,不然搞得像我是什么恶人——要离间你们夫妻感情。”
“你们究竟怎么了?”郇寰趁着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赶紧发问。他今天刚出了宫门就被申景拦住请了过来,就见在他来前申不极就已经喝了一轮,什么话也不说,就一个劲地喝酒,喝着喝着逐渐愿意开口了,结果一开口全是骂大理寺混账,大理寺卿混账,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混账。直到方才,他才愿意提起辛莘,郇寰可算是理清申不极行事反常的端由。
申不极不说话,抬眼看见桌上一壶桃源春就灌了起来。
他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现在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拧不动想不通。他们吵架了,可鬼使神差地,他不想这么说,又破天荒地觉得这么说也不对。如果真是吵架了,他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气得跳脚,反而有些肝疼、肺疼、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从没有这样反常过。
扫荡完酒壶,申不极开始唉声叹气,叹得郇寰都开始头疼。对于醉鬼,郇寰十分吝于展示自己宽容,直接粗鲁地将申不极整个人从软毯中拎起,拎到自己眼前,捏住他的下颌左左右右地看过之后,确定他已经醉得快要失去意识,方才撒手,将外间和冬至偷闲聊天的申景喊了进来:“送他回去吧。”
申不极连忙抱住郇寰的手臂,哼哼唧唧:“不!我不回去!”
郇寰起身起了一半又被他拽了下来,睨了一眼开始耍酒疯的申不极,“嗯?有床不睡你想睡大街?”
申不极大叫:“睡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你陪我!给我作证!让她不能再污蔑我!”
郇寰眉梢一挑,摆手让申景和冬至退下后,自己端正地坐了下来,“她污蔑过你?
”
申不极仍不撒手,听了郇寰的问题,开始委屈起来,“嗯,她污蔑我!她污蔑我过后还不让我解释!”
郇寰感觉自己听了点了不得的东西,连忙按下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冀求在短暂的清明之中摸清来龙去脉,他好早早回家。他诱导问:“她污蔑你什么?”
申不极哇哇大叫:“她说我又去狎妓!”
方才还算清醒时还用“嫖”,这下彻底糊涂了却用上了“狎”,郇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郇寰张口,一句“那你狎了吗?”差点脱口而出,顿了顿,他才继续问:“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时候!她不是一直都污蔑我吗!”
郇寰有点糊涂。
申不极继续乱叫:“我只是和漂亮妹妹谈谈风啊月啊花啊,她怎么能污蔑我!”
郇寰眉毛一挑,表示对这样的无理取闹无可奈何。看来他是真的“狎”了,但被辛莘戳穿也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从前有这样的事情,在他踏出家门的前一刹那就自我调解好了,随后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闹闹,何曾为之郁结良久。
“行,天下人都污蔑你,你最清白最乖了。”郇寰暴力掰开申不极的手指,又叫来了早就蓄势待发的申景,掸掸袖子,拍拍衣角,准备走人。
申不极眼泪鼻涕一把把地往下淌,看得置身事外的郇寰眼皮直跳,连忙趁着涕泪滴到他的官服衣领前捏起他露在官袍之外的里衣,糊了过去。
他郇寰是个爱干净的人,自从领会了沈明枳对他这一身官袍的敬意背后的深意,他便更喜洁了,在刑部也多放一套外衣以备不时之需。今夜,他就是让冬至跑回宫取了衣服换好之后,才赴的这场伤心宴。
郇寰再看了一眼被自己的敷衍哄得乐颠颠的申不极,叫过正要去扶人的申景,退出了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