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邵荣能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一僵,她没想到余邵荣会说疼。
正常情况下余邵荣都会软软地回答她“不疼”,这样她心里会好受很多。
妈妈伸胳膊过来搂住余邵荣:“对不起咩幺,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她爱惜地抚摸他的脑袋,余邵荣觉得妈妈怀里软软暖暖的很舒服。
每次她打余邵荣以后都会抱着余邵荣跟他说对不起,还有保证再也不打他的话,余邵荣觉得这些话对他妈妈来讲更像是一种象征、符号、抑或是仪式。
妈妈抱着余邵荣嘤嘤地哭,余邵荣也没有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是余邵荣肚子确实很饿,二是他觉得思想上自己是大老爷们,要像往常一样抱着二十三岁的妈妈一起哭鼻子,忒没劲不是?
往常余枫华打完余邵荣再抱着他的时候余邵荣都会又委屈又辛酸抱着她跟她一起哭上好久,这也算他们娘俩的日常节目,仿佛隔几天不哭上一场,浑身都难受。
说实话余邵荣觉得他妈真的非常爱他,最起码这一年她的同事文瑞阿姨在带十四岁的女儿跟自己一起接生意坐台赚钱,而他的妈妈每天‘百忙’之中也会按时接他上放学,让他吃饱穿暖。
贫苦的生活、恶劣的环境、廉价的口红粉扑跟劣质的香水都让余枫华衰老得很快,她今年才二十三岁,但皮肤松弛,眼角和嘴边已经能看到皱纹。
余邵荣记忆里的妈妈一直都很漂亮,但再一次被她抱到怀里,他才能感受到他以前从未看清的那些东西,明白她为他们娘俩生存付出了多少代价。
坐台小姐去陌生的地方改头换面从良嫁人并不算罕见,余邵荣知道他妈妈也曾考虑过,但大约是在她知道文瑞阿姨再婚的丈夫强行奸污了十二岁的珮元姐,还逼着母女俩一起出去坐台给他赚钱以后就退缩了,妈妈再没和文瑞阿姨母女说过话,也绝了从良嫁人的心思。
小时候的余邵荣有时候也会心疼妈妈,尤其是在她周期性歇斯底里,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的时候。
他觉得那时候的妈妈就像是守着幼龙的母龙,任何想要踏足龙穴的冒险者都将面临她无尽的怒火。
家里很穷,但余邵荣晓得妈妈很在意他,在县城里治安不好的时候她会将接客和赌博给丢到一边,待在家里只为照顾他,这在她的圈子里并不多见。
余邵荣小时候听妈妈讲过自己的身世。
妈妈说她逃出家门的时候十六岁多一点,曾是省城一所出名中学最最漂亮的女孩,她跟英俊又有点小坏的公子哥谈了场浪漫唯美的恋爱,可惜两人年少无知玩出了火,妈妈家人发现以后打上对方家门,公子哥被关禁闭,妈妈家人则逼着她去堕胎,俩半大孩子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苦苦挣扎。
公子哥翻墙想出来找她,却失足从高处跌下来,重伤不治很快就离开人世,妈妈自己就挺着已经隆起的小腹带着满满的恨意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
按理来说余邵荣这样的非婚生子理所当然属于黑户,扫黄办的黄警官逮住过他妈妈好几次,知道劝她从良的机会无比渺茫,好心帮余邵荣弄了户口让他有上学的机会,他一直想回送礼物报答黄警官,可惜后来黄警官和同事涉嫌勾结毒枭被查出来判了死刑,余邵荣跟妈妈都难过了好久。
总之故事挺有戏剧性……倘若余邵荣后来没在床角缝隙里翻出本泛黄的旧杂志,里头又恰好就有讲他妈妈和爸爸的绝美爱情故事,他差点就信了。
主要是人家故事里的校花女主角并不叫余枫华。
当然,那些都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余邵荣早就不像当初那样在意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对于绍荣来说承认自己是某位不知名嫖客意外留下的野种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三两的杂酱面有一大碗,吃了小半碗余邵荣就吃不下了,把剩下的放下,他想明天早晨起来再吃。
“妈妈。”余邵荣的童音还很清澈,脆生生的甜。
“嗯?”搂着儿子跟儿子一起发呆的余枫华回过神。
“妈妈我困了。”余邵荣想睡觉,他觉得说不定这就是一个梦,如果是梦的话,一觉醒来他就能回他该在的地方。
“作业做完了?拿过来我检查。”余枫华放开头发散发着臭味的儿子。
“我忘记作业是什么了,你能帮我问下慧慧么?”余邵荣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到家以后,今天学校里发过生什么他没有丝毫印象。
“我去问。”余枫华起身披上风衣出门,习惯性落了锁。
哪怕是出去三分钟她也会锁门,非常执着。
几分钟后又是开锁扛门的声音:“语文第十一课每个生字抄两行,课文抄一遍背会,数学是第十一课小练习的算式。”
“嗯。”余邵荣拽过来自己带破洞的肮脏旧书包,掏出已经变形分离的铁皮文具盒跟画得乱糟糟没封面的课本、卷边小本子,趴到小桌上安心‘做作业’。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算3+4=?的一天,手里勉强捏着又短又秃的铅笔头,慢吞吞把题目抄上小本写下答案。
余枫华蹲在房间角落洗儿子的衣服,冬天水很冰冷,她手冻得通红,但动作很利索,没皱一下眉头。
“这么快就写完了?”见自己衣服刚洗好儿子就已经往起收拾书包,她很意外。
“嗯,都完了。”余邵荣点头。
“……那给你倒热水。”儿子的头发实在是太臭了。
她将拧好的衣服挂起来,揉了揉脖子,端暖瓶在搪瓷脸盆里倒水,试好水温之后帮儿子洗脸和头发。
水沾到嘴角伤口火辣辣的疼和淤青被毛巾揉搓的钝疼让余邵荣直哆嗦,但他是勇敢的成年人,咬着牙没叫出声。
清澈的水变成浑浊的浓灰色,余枫华并没觉得意外,反而习以为常。
儿子非常罕见地要自己刷牙,看他磨磨蹭蹭刷完牙以后监督他钻进被窝,余枫华才伸着懒腰洗漱,然后坐在有裂痕的镜子面前打开旧塑料化妆盒涂脂抹粉。
廉价化妆品刺鼻的香气飘散开来,像油腻咸湿的手在空气中游荡。
余枫华耐心补染了殷红的指甲,端嘴前面吹几下以后拍拍儿子小脑袋:“咩幺睡觉。”
“嗯。”余邵荣乖乖掖好被角。
她披上风衣关灯出门,寒风呼啸中落锁的声音传来,漆黑中余邵荣盯着窗户显现的淡蓝色微光,妈妈上班去了。
黑暗里余邵荣抚摸着右手食指,他的触觉告诉他手指上什么都没有,但思想里一枚戒指正牢牢靠靠套在他手指上,即便剁掉手指都别想把它拿掉。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丢掉那么多记忆?”
“我为什么会回来这里,这是我的梦么?”
余邵荣茫然地自言自语,但没人解答他的疑惑。
纷乱的想法在脑海里徘徊,疲劳袭来,他昏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