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三位武人饶有兴致地点评起来,张良骨子里文雅,对这种节目没兴趣。
反而是同样安静的范增……
山鸡炖至软烂,参片在鲜汤中沉浮。
张良捏着勺子,不紧不慢地将汤吹凉。
白玉上等,玄鸟精致,一枚玉佩跌入张良的余光,只轻微一晃,便又即刻消失。
他不动声色,继续趁着喝汤的动作,轻轻再往那边瞥了一眼。
就是范增。
这已经是范增第三次把玩那枚玉佩,他老于世故,不可能只是无聊之举。
张良把碗轻柔地放在桌上,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片刻后,范增起身离席。
今日刘邦只带一百人来到敌军大营,如羊入虎口,若是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
迟迟不杀的缘由何在?
张良心里少有的没底。
刘邦军队不敌,若是两军直接产生冲突,刘邦的覆灭就在一瞬间,所以他们来到这里本就是穷途末路,不得已的冒险之举,赌的是以低姿态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筹码全押在项伯对其的劝说,还有杀死刘邦会导致的不利舆论之上。
当然,张良也已全部想好,如果项羽被他人挑拨,或者不顾天下舆论执意要杀刘邦,那以摔杯为号,由张良来争取时间,跟着过来的樊哙将不惜代价护送主公取道芷阳。
他心下微颤,看了一眼略微晃动的帐帘,目光又轻轻地掠过后侧方的卫兵,腰间佩剑,这个角度,自己转身就能把剑抽出。
没等张良继续观察四周,范增与另外一人便结伴而入。
那人年纪看着比项羽还小些,五官也有几分相似,只少了几分威压,此时低眉顺目地站在中间,显得有些懵懂无害。
刘邦抿了一口酒,等着这人开口。
他看上去是个少年模样,刘邦却注意到他衣着之下的肌肉,与有力握住剑柄的手。
来者不善。
“嗯?你来做什么?”项羽同样没料到他的到来,有些疑惑。
“哥哥与沛公喝酒,军中却没什么好招待的,我便想着来舞剑助兴,正巧新学了几招。”项庄说完,又抬眼看了下诧异的项羽,顿了片刻才说话,语气有些落寂,“不过,若是摔跤更好看,我便先退下了。”
“你这小子,我还没说话呢。”项羽笑骂了一句,为在座的人介绍道,“此为我堂弟项庄,还未加冠,但还算有些武功,想要为各位表演一二。”
项伯面色一变,与座下刘邦对视一眼,霎时间手心泌出汗水。
然而刘邦却轻松地笑了几声,赞叹道:“不愧是武学世家,净是少年英才。”
他一副诚心观赏的模样,像是根本察觉不到帐内瞬间的剑拔弩张。
项庄见状一哂,手轻挑,在半空中连剑带鞘地挽了个剑花,继而破风声中“唰”一声锐响,剑鞘掉落于地,寒光闪烁,刺破尚未暖热的气氛,直截了当地划到一侧。
在这一瞬间,项羽勾起的嘴角还未来得及放下,项伯握杯的手用力到泛白,张良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身形都晃了晃,只有范增仍是老神在在的气定神闲。
发丝微颤,锋利的剑尖直指刘邦眉心,人剑之间不过三指距离。
帐内的气氛猛然凝固,又鼓胀如拉满的弓,勉强维系,一触即发。
刘邦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轻扬起来,笑眼回望项庄,与对方冷漠的双眼撞上。
“好身法。”他说。
项庄哼笑一声,抬手转身,又刺向另一边,利剑迂回如游龙,动作极其流畅地衔接,仿佛刚刚真的只是表演的一环。
张良远远望着,整个人都紧绷得快要折断,几乎是本能地要站起来。
“一人舞剑,差点意思。”项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话音未落,项庄一剑正要再次劈下,剑锋破空,声音猎猎,竟是直指刘邦!
张良失声惊呼,手已撑在案上,下一秒就要弹离座位。
——金属摩擦声尖锐,磨得所有人皆是咬紧后槽牙,下意识闭上双眼。
项伯反手握剑,结结实实地替刘邦挡下了这一击,两把剑的剑锋皆是豁了口,崩落几颗细小碎片。
“我来陪侄儿练练,”项伯向上使力,将项庄顶得后退一步,银光闪烁,他将剑拿正,笑着环视一圈,“好使得宾客尽兴。”
项庄错愕半晌,重新摆了架势,下意识地看向范增,见他面色平静,端起酒杯来微抿一口,然后抬眼,细微又果断地点头。
项羽尚不知几人暗地里的关窍,见状大笑,感叹道:“好久不见叔父有如此兴致!”
而一旁的张良几乎是瘫回座位的,刀光剑影再次舞动起来,他却无心再看,默默地注视着刘邦认真的侧颜。
不能再这么被动。
张良唤了卫兵过来,嘱咐道:“我身体不好,帐里太闷,出去透透气便回来,你与项将军解释,他自会理解。”
卫兵点点头,上前给项羽禀报去了。
张良掀帘一出,樊哙便迎了上来。
他穿着普通骑兵的衣服,扮作两人的卫兵,就是为了面对更复杂的情况,此时见张良中途离席,顿时大为紧张。
“子房,里面什么情况?”
张良安抚地按住他的手臂,左右环视,刚巧和一道目光对上。
陈平镇定自若地眨眨眼睛,两手往袖子里一揣,就转身悠哉悠哉散步去了。
“……此人还挺上道。”樊哙看着他走远的背影。
“情况紧急,樊大哥,”张良示意樊哙低头,然后轻声道,“项庄听范增之言舞剑,其意却常在沛公。”
樊哙闻言大惊,瞪向帅帐守着的卫兵,几乎下个瞬间就要冲进去:“那怎么办?!”
“冲进去。 ”
“什么?”
樊哙懵了。
他虽是个屠户,但却不鲁莽,此时再是祸迫眉睫,也清楚不能轻举妄动的道理。
谁知却是张良的决定。
“没有时间了,沛公的处境太危险,”张良看了眼落至山后的太阳,四周光线已经开始昏暗,“樊大哥……”
樊哙见他欲言又止,点头道:“子房请直说。”
“入帐后,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张良语气严肃,那张脸不再柔和,而是浮现出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冷峻凌冽。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