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不住阿香再三的热情相邀,顾青杳带着豚郎跟她去了离归元寺不远的、她所谓称之为家的一处地方。
阿香的这个家由两间茅草房和一个用石头和废砖垒砌来的粗糙院子构成,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由此可见女主人仍然对生活保有一定的自我要求。顾青杳领着豚郎进来后就在院中拣了张小杌子坐下了,反倒是豚郎撇撇嘴,嘟囔了句什么,站在顾青杳的身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坐。
阿香提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给顾青杳斟了一碗水中尚有杂质、茶汤几近无色的粗茶。
顾青杳面色如常,豚郎则一步上前伸出手臂拦了一道:“这水喝了是要闹肚子的。”
豚郎的话把阿香说窘了,她没事找事似的抬手扶了扶只簪了一支银钗的发髻,怪不好意思地冲着顾青杳别扭地笑了一下。
“童言无忌,你别往心里去,”顾青杳招手让阿香坐下,“阿香,你怎么到长安来了?”
阿香的笑容像是一种记忆或者某种习惯,是时时刻刻、常年挂在脸上的,饶是如此刻荆钗布裙,也能一窥她鼎盛时候的华彩风姿。她对着顾青杳倒仿佛没什么顾忌,将别来情状一一道来。
“做下女那营生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谁不想上岸呢?”阿香脸上的笑容还没有退去,但是目光已经飘远了,“要不是高昌济开价高,我也犯不上跟你拼的你死我活的,那一单活,我可是遭了大罪了。离了滨郭我找了偏僻地方把身上的伤养好了,后来跟着一个行商到了东都,一路上我伺候他吃伺候他穿,夜里还给他暖被窝,谁知道那个王八犊子到了东都转手就把我给卖了!”
顾青杳想起她用浸泡了海水的麻绳勒出阿香的伤口,只为了印证魏先生的怪癖,最后把阿香抛在次日凌晨的茫茫雪中,关于阿香的下落,她再未费过半分思量。
那时候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怎么可能还顾得上阿香?
顾青杳想对阿香说句抱歉,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觉得有些伪善,倒还不如不说。
阿香喝了一口粗茶,“呸呸”地吐出里面的茶叶沫子:“还好我有些姿色,被一个校尉买下来带到长安做外室,原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了,谁承想这长安的校尉不仅是个酒蒙子,还穷得很,你瞅我这屋子、这院子,我还不如回滨郭港做下女呢。那时候魏先生、还有高昌济,出手多大方呀!”
“我知道你跟高昌济是一伙的,”阿香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顾青杳脸上,“我跟他……当时都是情况所迫,你能明白吧?我瞧着他对你,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呢!”
顾青杳听不得高昌济这个名字,于是垂了目光不答话,把茶端起来吹了吹茶汤表面的浮沫。
阿香倒像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后来你跟高昌济还有联系吗?”
顾青杳敷衍着冷淡答道:“关于他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多少,离开了滨郭港,我就再没见过他。”
阿香似笑非笑了一下,乃是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正当顾青杳思忖着该找个什么借口告辞的时候,阿香搭讪着问了一句:“阿遥,看你现在的穿着打扮,日子过得不赖呀。”
正赶上豚郎扭糖似的拽着她的手臂要拖着她站起来:“走,快走,回家——”
顾青杳在阿香和豚郎之间两头为难,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豚郎,没规矩。”
阿香见豚郎如此,又多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兄弟?还是甥侄?”
豚郎没好气地回了句:“这是我母亲!”
望着阿香惊异的神色,顾青杳只好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我现在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做妾,这孩子是先头夫人所出。”
阿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艳羡之色,由衷道:“真是同人不同命,阿遥竟有这样的好门路,也是我没福气,赶不上沾你的光,不然也好叫你给我介绍个大户。”
顾青杳无暇计较阿香的话糙还是理更糙,就已经被豚郎拖出了院门。
“快走,我讨厌这里,我讨厌那个女人!”
豚郎对阿香毫无缘由的厌烦让顾青杳没有头绪,回程的路上,顾青杳在心里打起了鼓。
阿香的出现,难道仅仅是一个偶然吗?
这个念头让顾青杳养尊处优的心境陡然生出了警觉。
在心里回忆了又回忆,反复了又反复、思量了又思量,顾青杳觉得阿香应对自己真实的身份和姓名一无所知,而她在辽东的“流莺”生涯也是滴水不漏,这使得阿香的出现无论是不是偶然,所能够造成的风险都小的有限,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并不代表没有风险。
顾青杳心里清楚,要想断绝风险,那就只有斩草除根、杀人灭口一条路好走。
她是手上是染过血的人,并非清白无辜,但心中最深的角落里,她想她还是没能泯灭恻隐之心。
为了自保杀摩思力和魏强,与为了自保杀阿香,怎么想都不是一回事。
杀人是容易的,然而难的是善后,以及抹去阿香的必要性。
心上的念头一转,思维的机锋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杨骎的身上。
我还对他动过杀机……
有的事是经不住回过头去细想的,一想,日子就难往下过了。
在这一点上,顾青杳和杨骎倒都是忘性大的人。
顾青杳决定在没把明白阿香的脉之前,暂时不跟杨骎提这件事。嘱咐车夫回家之前多绕几个弯,免得阿香背后真的有人在盯着她。
她的思绪像风车似的呼呼转了一阵,方才意识到豚郎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顾青杳才意识到这孩子的精神头有些不济,面颊上有一层病态的红晕。
“豚郎,豚郎?”顾青杳扶着豚郎稚嫩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别在车里睡,容易着凉,马上就到咱们府上了。”
豚郎的上半身半躺半靠地倒在了顾青杳的腿上,她才后知后觉这孩子的额头烫得骇人。
顾青杳命车夫调转马头,载着她和豚郎往通济坊的宅子驶去。
那个她带着孩子已经离家出走半月有余的家。
“小公子病了,去请太医!”顾青杳如今在需要的时候能端出十二分夫人的派头,耍起威风来比那些世家贵女还要更多出些气魄来,“再去公廨请大人马上回府,就说我说的,小公子病中想要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