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能踏实一点!”萧娴气得发疯,指着他数落,“整天就想投机取巧,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发财梦!”
夏磊自尊心受挫,嘴上也不饶人:“我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养你们!”
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五岁的柠柠放声大哭,夏奶奶赶紧冲到屋里哄孩子。
往后这种争吵无休止般,萧娴和夏奶奶盼着柠檬丰收还债。夏磊倒好,整天酗酒赌博,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败家子。
长期的不得志让夏磊变得暴躁,在一次争吵中对萧娴施暴,萧娴看透了这个人,提出离婚。
夏磊跪地求饶,说自己改,其实根本改不了,他一喝酒就爱打人。
柠柠从小就害怕爸爸,她知道,要是没有奶奶护着她,被打的也会是她。
萧娴痛哭不已的时候,柠柠给她擦眼泪,妈妈就吼她:“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他早就跟我离婚了!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那时候柠柠七岁,她在邻居的闲话中,得知自己是个拖油瓶。
萧娴拥有大好青春,完全被孩子拖住了。
萧娴实在受不了这个家,只能选择逃,在夏磊出去鬼混的时候,拎着包离开。
柠柠永远记得妈妈走的那一天,她突然亲她的脸,很温柔地说:“以后听奶奶的话。”
她忍住眼泪,强撑着笑容,让妈妈走。
只有离开这个家,妈妈才会开心幸福。
萧娴逃走之后,夏磊满世界地找她,此后的几年也没回来过。
只剩下夏奶奶和柠柠相依为命。
爸爸在她作文里,向来不是什么好词。
柠柠说,我最讨厌爸爸了,我讨厌赌博喝酒吸烟的男人。
现在这个讨厌的爸爸又倏然出现了。
“妈,我错了。”庭院中,夏磊握住奶奶的手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以后不鬼混了,我都听您的话,待在镇上种柠檬,养活你和柠柠。”
“我这几年过得也不好,为了还债,睡大街吃剩饭,真的想回家。”
夏奶奶长叹一口气,她还能说什么呢,那是她唯一的儿子。
她不管他,谁能管他。
毕竟她也一大把年纪了,哪能陪孙女长大,要是她死了,孙女真就没亲人了。
街坊邻居都知道夏磊回来了,没人敢跟他说话,连他亲生女儿也是。
她恨极了爸爸,压根不想理他。以前都是周祈越来她家,现在都是柠柠去他家做作业。
周祈越小心翼翼地问:“你真不打算理你爸了?”
“不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柠柠是个爱憎分明的性格,“我最讨厌赌博喝酒吸烟的男人了!”
“......”
周祈越顿时噤声,不再提她爸爸。
夏奶奶的记性不好,大家伙都知道,她总爱忘东忘西,有什么重要的事,柠柠都会帮她记着。
就是在某一天,夏奶奶去菜市场买菜,一整天没回来,最后还是报案,警察局找到了她。
原因是,她突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也不记得回家的路。
周奶奶当即提醒夏磊带她去医院看看,最后检查的结果为,老年痴呆症。
夏磊陪她去医院治疗两月,便没了耐心,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出走家门。
“唉,他们这一家老小真可怜。”
“真是造孽啊,夏奶奶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夏磊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自私得很!”
面对邻居们的议论纷纷,柠柠习以为常,心里想着,他走了也好,本来就不欢迎他回来。
从小到大,她和奶奶相依为命,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柠柠拍拍胸板说:“大不了,我以后不上学了,在家养着奶奶。”
周祈越立刻卷起课本敲她的头:“你再胡说试试,大人的世界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最应该做的是好好学习,才不辜负夏奶奶的苦心。”
柠柠耷拉着耳朵,趴在桌上消沉下去。
周祈越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担心,以后我爷爷奶奶会带夏奶奶去看病,督促她吃药,钱的事你也别着急,我会帮你想办法。”
柠柠偏头看着他,少年双眸干净澄澈,侧脸弧度分明,随便往那一坐都是美好的存在。
“这些不好的事会过去的,我会陪你挺过去的。”他柔声安慰。
柠柠心一颤,瞬间扭回头,埋在臂弯里小声抽泣着。
窗外的风吹过来,煽动试卷的一角,少年手中的笔再也无法转动,定定地看着她起伏的肩膀。
收音机恰好传来一句话——
明明我们都还那么小,可总有一些事逼着我们长大。
—
冬天一过,迎来春天。
周祈越步入初三下学期,即将面临中考,三月份是中考报名阶段。
同学的八卦又开始猜测,周祈越会报考哪所市重点。青源中学多年没出过高分了,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好苗子,他要是考上市一中,那就是全镇的骄傲。
柠柠从周家那里听到的更不一样。
“祈越还是报海云一中吧,回海云市,回到你爸妈身边,你爸妈和妹妹都很想你。”
“不说别的,海云市的教育资源比我们这好上千百倍,你也应该去大都市看看,而不是困在这座小镇。”
周祈越依然固执:“我就觉得这里好,好朋友都在这。”
后来班里疯传,九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对周祈越大发雷霆,说他脑子抽了,不报市一中,竟然报县一中,还勒令让他改志愿。
“七月,你为什么要报县一中啊,”柠柠想起他说好朋友都在这,循循善诱道,“朋友什么时候都能见,一周见一次,一月见一次,或者一年见一次都没关系。”
“有关系!”周祈越正视她,“见面少了关系就会淡,久而久之,会变成陌生人。”
柠柠心口一缩,她换过很多朋友,大家都是自然而然不玩了。
“你从小到大这臭脾气,也没什么朋友吧。”
“有一个......”周祈越挠了下头,对她笑笑,“你不就是么,咱俩不是约定好,永远不分离么。”
市一中距离青源镇太远了,还是县一中近。
“周祈越!你脑子被驴踢了吧!”柠柠难得正儿八经地喊他的名字,臭着一张脸说:“小时候的玩笑话你当什么真啊!我巴不得离你远远的呢。”
“......”
“要是我,我肯定去海云市,在那里能认识很多有趣的朋友,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
周祈越听得一愣一愣,亦或者被她骂懵了,“小柠檬,我又怎么惹你了?”
柠柠表情很严肃,跟以往都不同,不是小女孩在胡乱发脾气,像是突然间长大了。
“周祈越,你这个讨厌鬼,我非常讨厌你。”
“我讨厌你喊我小柠檬,一点都不好听,难听死了。”
“我讨厌你总是一副大学霸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在奶奶面前难堪。”
“越长大我就越希望,你离我远点!”
柠柠发狠地说完,跑回家,往后上下学跟同桌一起,甚至连周末写作业也不找周祈越了。
两个人是彻底决裂了。
中考报名截止那一天,八卦的同学揭晓最终谜底。
“惊天新闻!周祈越报了海云一中!”
“卧槽!海云市嘛,我也好想去大都市啊,好多明星出没的地方。”
“咱这小破镇要是能出一个考上海云一中的,校长一定当众跳舞。”
“哈哈哈哈哈。”
柠柠呆呆地趴在桌上,设想着未来。
周祈越中考完就去海云市了,离她远远的。
以后他们再也见不了面。
彻底成为陌生人。
“你怎么了?”同桌看她的眼泪晕染了作业本,“起来,我们出去聊。”
柠柠和同桌经常来教学楼前的小花园聊天。
憋了好久的心事,分享给了同桌。
“夏柠,你其实不想他走对不对,”同桌边给她递纸巾边说,“但又觉得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柠柠匪夷所思:“你怎么知道?”
同桌嘿嘿一笑:“偶像剧都是这样演的。”
柠柠:“......”
“有我没我,他都会走的。”柠柠擦干眼泪,眼底漆黑,“我们俩本来玩得就不好,经常吵架,我才不重要。”
爸妈如此,其他人也如此。
在任何至关紧要的时刻,她都是一个随时随地会被抛弃的选择。
-
四月份是个阴云连绵的季节,4月22日是柠柠的生日,天气突然大好。
往年奶奶会给她买生日蛋糕,现在奶奶记忆力严重衰退,自然不记得。
柠柠也没放在心上,过不过都无所谓。
当天早上,柠柠和奶奶正在厨房做早饭,周爷爷和周奶奶前来拜访,拿着一沓文书道贺。
“夏奶奶,跟你说个好消息,我把你们家的情况投给了一个基金会,”周奶奶简明扼要地说,“以后这基金会会支援你治病,也会供柠柠读书到大学毕业。”
柠柠和奶奶眼睛一亮:“真的吗?!”
周爷爷点头附和:“真的真的!”
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吧。
晚饭后,镇上的广播吆喝着有京剧班子巡演,街坊邻居们纷纷结伴去广场凑热闹。
彼时,柠柠收拾好碗筷,回到屋里带着奶奶学做手指操,这是医生推荐的康复训练。
“奶奶,无论你去哪,千万不要丢掉脖子上的名牌,”柠柠把牌子给她戴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找警察叔叔,以后也不要乱跑。”
夏奶奶乖巧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不是没忘吗?”
柠柠:“那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啊?”
夏奶奶想了三秒,点了下她的鼻尖:“小柠檬。”
柠柠下意识想到周祈越,如今连奶奶也被带偏了,“......行吧,也算对了。”
做完手指操,柠柠正问奶奶想不想去看京剧。
几乎是猛然间,院子里的铁门被敲得砰砰响,仿若雷劈声,急促而凶猛。
祖孙俩先是一惊,巍巍颤颤从屋里探出头,已经有人翻墙而入,打开了院子的铁门。
紧接着一群男人个个手持棍棒,闯进正屋。
一个壮汉大吼:“夏磊呢?夏磊在不在?!”
奶奶急忙将孙女抱在怀中,强装镇定:“他不在,好多年没回来了。”
“死老太婆,你骗谁呢!”壮汉破口大骂,手中的木棍支在茶几上,“我可打听过了,他前不久回来了。”
柠柠缩在奶奶怀里,低声道:“他真的不在,又跑了。”
“跑了?!”
另一个男人说:“他欠我们的钱还没还,你们俩补上,五十万。”
奶奶愁眉苦脸道:“我们哪有五十万啊。”
“没有?”男人呵笑一声,抄起棍子一挥,瓷碗落地。
“给我砸,把他们家搜干净!”
五个男人将家里砸个天翻地覆,总共也就在枕头底下搜到几百块钱,作势不满。
“真磕碜!”壮汉贼眉鼠眼地看着小女孩,恐怖如斯地笑了下,“这位就是夏磊的女儿吧。”
“你们说,绑她会不会把夏磊逼出来?”
“......”
奶奶顿时急了,抱紧孙女,“他那个没良心的,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你们威胁不了他。”说着言词卑微:“求求你们,不要为难我们一家老小了。”
“为难?”壮汉极为凉薄地说,“您儿子可把我们兄弟俩害惨了,坑了我们五十万,现在倒好,找不到人影了。”
有人提议:“我看把她女儿卖了抵债也行。”
其他人一致同意,一群地痞流氓直接上手抢人。
夏奶奶不肯松手,发疯了般去打他们,一时间屋内争议不断,小女孩哭得声音嘶哑。
“砰”的一声,夏奶奶被推到,额头撞在桌角,躺在了地上,鲜血直流。
“奶奶.....呜呜,奶奶.....”柠柠想去扶奶奶,壮汉粗鲁地攥住她胳膊,整个人被拖着往外走,“你们这些坏蛋,放开我。”
周祈越在超市买了许多烟花,想趁晚上陪她庆生,黑灯瞎火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看见点光亮,就是五个男人把她拖出来的场景。
他二话不说掏出火机,将买来了的鞭炮点燃,往那群人身上扔。
五个男人被偷袭得措不及防,陡然松开了手,紧接着又是各种烟花往他们身上扔,顷刻间,四周烟雾缭绕。
那群人咳嗽声不断间,一只温热的掌心抓住了她,柠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周祈越边说边拉她跑,“跟我走。”
“那小丫头跑了,快追上。”
那个夜晚的风嗖嗖吹在耳边,女孩浑身发冷,唯有被他握住的手热乎乎的。
她被他带着一路狂奔,穿越乡间小路,被那群人逼到了他们最常去的海边。
他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岩石后面躲着,两人刚蹲下,天空飘起了雨滴。
柠柠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奶奶怎么办,她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
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周祈越的发梢淌着水,定定地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环给她戴上。应该是送她的生日礼物。
一道粗哑的嗓音传来:“死丫头跟她爹一样狡猾,看我不弄死她!”
“你们去岩石那边看看!”
此言一出,柠柠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浑身都在发抖。
周祈越揽着她肩膀,食指放在唇中央,打了个噤声。
让她好好待着,不要说话的意思。
周祈越从岩石另一边绕过去,趁着黑夜视线盲区,扔了颗石子偷袭男人,那男人立刻转回头,跑过去追他。
他一个人怎能抵得过五个壮汉,最终被抓住,也没乱吼乱叫。
“哟,刚刚就是你往我们身上扔炮的对吧?”壮汉揪住他的耳朵,周祈越两只手臂分别被人抓住,他就腾出脚踢男人,“你们这些流氓,警察一定会把你们抓起来的。”
“警局啊,我们哥几个经常去。”壮汉也不废话,朝兄弟俩使个眼神,“把他丢海里。”
当晚海边的月亮足够圆,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海水的浪潮层层翻滚,一次比一次强烈。
柠柠从岩石后面探出头,亲眼看着那群人把周祈越扔进海里。
她瞳孔冒出红血丝,整个人快要发疯,感觉天旋地转。
直到一棍子彻底将她打晕。
......
此时此刻,这片海域一如当年以前,灰蒙的天似有闷雨而落,海浪拍打声无比清晰。
陈夏柠双腿瘫软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心跳如雷,浑身发抖。
代入小时候的自己。
她看见奶奶流的血,看见周祈越被扔进海里。
那股恐惧包裹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记得再次醒来后,已经是在医院,头上包着白纱布。
医生给她做检查,跟护士说:“她头部受到重击,初步诊断为脑震荡。”
护士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愣了许久,茫然地摇摇头。
护士想起了什么,把她的手环拿过来,“你们看,这手环上有两个字,夏柠,应该是她的名字。”
“你还记得爸妈的名字,家在哪吗?”
柠柠继续摇头,大脑一片空白,只要一回想头就疼得厉害。
......
回忆到这里,陈夏柠模糊的视线重新聚拢,望着眼前的海水,那股恐惧和不安慢慢被打散,一点点被现在的自己战胜。
等她冷静下来,手掌按着沙滩,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差不多走了十三步,周祈越风尘仆仆地跑过来,对上她的视线。
陈夏柠眼角发红,指尖沾着斑点的泥沙,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衬得整个人极为狼狈。
男人阔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陈夏柠额头靠在他肩膀,情绪如波涛汹涌般袭来,豆大的泪珠哗哗掉落。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经历了太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只有奶奶和七月。
他们却在同一天遭遇不幸,为了救她。
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些曾经忘记的,不是因为不重要了,恰恰是因为,实在太重要了。